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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先生停在一座高约九尺、宽约三人的长方门洞前;仅稍慢些个,蚳狩云的目光越过黑袍青年颀长的身形,见秘道尽头竟是个深陷的半圆形广场,穹顶挑高,抬头亦不见得极廓;眯眼片刻,依稀辨出圆凹的边弧,才明白这广场的穹顶不但凿成凹陷的圆球状,且打磨光滑,半圆的弧面近乎完美,极目四眺,居然没一条铁骑突出的硬直线条,彷佛无有边际。
  山腹毕竟有其笥容,其中造物亦不能无穷无尽,凝目半晌,终究还是辨得出圆穹的极限,由最高处下至广场底部,目测超过十丈,广场底面的纵深也差不多是这个数。
  圆穹是硬生生凿空山腹,打磨而出,一层层岩脉纹理被保留下来,其间似杂着云母石英一类,被秘道透出的橙光一映,深黝的穹顶中闪着晶亮碎芒,宛若银河旋绕,群星欲坠,说不出的壮阔美丽,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
  从秘道出口往外瞧,数段梯田般的望台次第而下,当中以陡峭的石阶相连,下至广场底部,如降深谷,营造出巍峨险峻之感,益发显出地底广场的迫人气势。
  鬼先生回头一笑,露出白皙的牙齿,做了个「请」的手势,饶富兴致似的,迳自步下石阶;艇狩云犹豫不过一霎,好奇心终究盖过了戒愼,也跟着拾级而下。
  梯田似的望台颇为陡峭,石阶却比目测更平稳好走,无论何者修筑,必不是什么妖魔鬼怪,步幅与每阶的断差相对照,这石阶确确实实是修给人走的,千百年前循此阶走入广场中央之人,身形腿长必与鬼先生、蚳狩云相差无几,也同她俩一样走得轻松舒适,毫无负担。
  她俩每下数阶,左右两侧的脚下便各亮起一盏青焰灯,同秘道里的水精壁灯相类,不见烛火焰芯,亦无燃脂烟焦的气息,甚至并不觉灼热。蚳狩云知道有几种物事能发出这般冷光,如夜明珠、海磷石、照夜犀角等,无一不是索价钜万,决计不能奢侈到几十盏乃至几百盏的充作照明。
  她对机关涉猎有跟,没把握看出门道,毋须于末节上浪费心神,并不为珍宝所迷,从容而下。两人踏上广场地面的刹那间,身后四级望台同时亮起淡蓝色的琉璃光,虽非亮如白昼,却能清楚望见广场各处,显然连照明的强弱、角度皆是悉心设计,毫不马虎。
  鬼先生双目放光,霍地振袍回身,双手平举,如向老妇人展示这等山中奇境一般,眉飞色舞道:「长老!这便是我等先祖所遗,你瞧这片雄奇瑰丽!当世有谁人能造?便要打造一处相同的,却要耗去多少金银?而此间,居然是自千年前留存至今!建筑残迹已是如此,况乎武功智慧?」
  蚳狩云惯见风浪,一时却也无语,想像千年前望台之上,立满无数鳞族高手,宰制东洲意气昂扬,而广场底面的建物顶端,龙皇睥睨众人,一呼百诺,旗令皆由此而出,所向无不俯首……不觉心沸,环顾四周,才发现望台之上,竖着一个个拱型门柱,一拱连着一拱,似栏杆又非栏杆,材质像以白玉雕成,却染着淡淡的藕脂色,彷佛从望台上「长」出来似的,上下浑成一体,看不出相连的接缝。
  而半圆广场的底面,矗着一座三级宝塔似的奇妙建筑物,背部紧贴山壁,一如望台这厢,亦是自山石中凿出。方塔的顶部,还比周围环绕的弧型望台更高,却仅分作三层,各层显得气象万千,格外宏伟。
  第一层之上,分列着七座方正的坛子,既像刀座又似祭台,色泽较周围诸物莹白,似是名贵的汉白玉;第一一层上头则是三座更大的白玉方坛,似放置更加贵重之物,而最狭的顶层却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鬼先生领着她越过广场,走上方塔第一层。蚳狩云见那三尺立方、汉白玉雕成的方坛上,刻着奇妙的文字,不由一凛:「……是天佛图字!」
  却见鬼先生回头笑道‘,「这上头镌的天佛图字,长老识否?」
  蚳狩云心想:「他也认得天佛图字。」
  料想以他究古之精深,通晓图字亦非难事,况且此间谜云重重,诸多未可知处,非靠一人一时能够解破,彼此欺瞒毫无意义,凝眸片刻,蹙眉道:「图字难解,在于字外生义,层层相因,与现行东洲文书不同。我所判读引伸的,未必是图字本意。」
  「我就知长老识得。」
  鬼先生耸肩笑道:「无妨,长老请解。」
  蚳狩云点了点头,从容道:「我见此行所书,应是『铁卫在此解兵』之意。铁卫也者,指的是战功彪炳、效忠君王的战士表率,并不轻易称呼,以彰其节,所指必有深意。」
  鬼先生笑道:「那我们瞧的意思也差不多啦。我本读作『铁卫不得逾此』。」
  只狩云一凛,再看几眼,果然那个寓有兵器之意的字符,也能当作禁制解,而解作「卫士」的字符之后,却接着象征神圣意涵的修饰符号,可以当作是捍卫之意被放大到极致,以描述最顶尖的、已无法再行超越的捍卫者,故译作「铁卫」。
  此一用法常见于古籍颂文,凡歌咏能争惯战的武臣勋贵,多以此字符呼之。
  天佛图字通行的年代,文字被当成某种艺术形式,犹如诗歌,单纯传达意涵,古纪时代似有别法,故传世律令规章极少,连史书都是繁复精微,宛若琴曲所用的减字谱。这也是天佛图字失传的原因之一。
  当今之世,研究天佛图字最有名的,当属央土大乘的学问僧。天罗香由薄雁君一代开始重视训诂,求教于央土大乘名僧,经三代钻研,尙不敢说精通,所知不过皮毛而已。况且央土钻研此道者,不脱天佛教团之范畴,研读佛书尙称勉强,用于七玄古籍,仍有大片空白待补。
  蚳狩云参照双方之说,忽觉鬼先生的译法要比自己灵动,她是将字义译出后再行串连,难免失之于呆板,鬼先生的说法却明显跳跃许多,不拘泥于字符之意,这是相当老练而大胆的做法,心头微凛:「莫非……狐异门的基地,一直都藏在央土么?」
  为免教他看出端倪,淡淡一笑:「正所谓『各花入各眼』,门主之说,亦是一解。」
  言下颇有不服之意。
  鬼先生极力掩饰得意,反倒大方起来,负手怡然道:「长老说得也有道理。若作『解兵』之意,这坛上剑孔便说得通啦。」
  蚳狩云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果然方方正正的祭坛中央,斜开着一道三寸来长的狭孔,七座均是如此。
  她本欲顺口问「不知此间插得什么兵器」,引他吐露更多,蓦地想起七玄大会请柬上所书,忽然明白鬼先生相中这里的原因,浑身一震,不禁脱口道:「……妖刀!」
  「正确的说法,是『道宗圣器』。」
  鬼先生笑着纠正她,眸中却无笑意。「世人惧怕鳞族,故以『妖』字污之,便如『天元道宗』变成『薮源魔宗』一般。我等七玄中人,岂能自污?」
  蚳狩云隐隐察觉,他让七玄代表收集妖刀,携入龙皇祭殿集会,绝非只是好大喜功,七玄、妖刀以及祭殿之间,必有着绵密的牵连,甚至藏有绝大的秘密,足以震动武林———而这个,正是鬼先生恃以说服众人的关键。
  「即使是龙皇最忠心的铁卫,也只能到得这里。长老觉得,能更上层楼者,又是什么身分?」
  步上方塔第1一层,那三座更大更华丽的祭坛中央,非如底下七座般凿有狭长刃口,而是尺余见方的凹槽。
  凹槽上本覆有白玉雕成的方盖,而今只余正中央那座的玉盖还牢牢嵌在祭台面上,左右的玉盖一掀翻在地,散落一地零星支架,似乎玉盖升起之时,四角是有支架支撑的,然而此际已然辨不出推升玉盖的构造;右侧那只甚至摔得粉碎,可想见开盖取物时的仓促。
  左首祭坛的方槽中空空如也,只见内壁打磨光滑,虽历千年光阴,白玉仍莹润有光,质地绝佳,放眼现今东洲,要找一块这般巨硕、通体无瑕的原石,直是痴人说梦。
  右侧坛子的方孔里,遗下了数十片大小不一的矩形方块,表面圆鼓、内侧微微凹陷,带有微妙的弧度;这堆方块似都以黄金铸造,其中不知掺了什么合金,沉甸甸的分量确是黄金无误,但质地之坚,以及镜磨般的光滑,宛若精钢铸就,已远远超过两人对金质的理解。
  矩形金块微凸的表面光可鉴人,更无一丝纹理,遑论文字图形。鬼先生掂了块在掌里,饶富兴致地端详,随手搁在玉台边上,再往孔中捞出一块,对光看了半天又放落;一连几度,祭台边上散置了七八块形状、大小同中有异的矩形金块,笑顾姐狩云:「我本以为这是印刷用的活字之类,不想光溜溜地连一笔撇捺也无,也不知是什么用途。」
  蚳狩云看了几眼,伸手将台上的金块挪动位置,淡然道:「我以为这应是某种贮具的碎块,若能拼成六大片的话,便是一只方盒。」
  鬼先生低头瞧去,果然经她挪动次序后,有几块矩金的边缘形状对嵌密合,或可拼成完整的一片,击掌笑道:「看来我请长老同探祭殿,果眞是做对了。」
  如此露骨的恭维,艇狩云全没当眞. 以鬼先生刻意排乱的次序,她料他早已看出矩片间的形状关连,伪作不知也许是试探,更可能是他说谎惯了,本能对旁人掩饰内心的想法,想也没想便编出了一套谎话。不让他发现自己已看破这点,才是抵狩云应势出手的目的。
  问题是:这些矩形金块组成的怪异方盒中,原本贮着什么样的物事?这三座祭坛的位阶,比下层安置七柄圣器的玉台更高,显然被允许登上此间之人,身分地位是在「铁卫」之上的……这又都是何等样人?
  三坛中那座玉盖完好如初的,或能提供完美的解答。蚳狩云凝眸望去,见坛前亦镌有两行天佛图字,说是标示,更像华丽的妆点,字体大小不一,龙飞凤舞、包围环绕,为雪白莹润、无论线条平面皆完美无瑕的白玉坛增添风采。
  「『司祭释吾祖之躯于其上。』」鬼先生摇头晃脑,吟哦完毕,笑道:「长老以为,我这两句翻得还妥适么?」
  蛆狩云认得代表「司祭」的字符,这个图字在所有古纪典籍中出现频繁,可以说是最容易辨认的一枚。图字的周围,同样绕有象征神圣意涵的波鳞状符号,代表非是寻常祭者,而是世间至高;鬼先生所持「司祭」之说,她是头一回听到,但意思通达,并无歧义。
  「将什么物事放在祭坛上」的字符也很容易了解,以天佛图字来说,这算是相当简单的字符组合。问题出在「吾祖之躯」那一大段,乃是极其繁复瑰丽的龙形花纹,所占面积也大得不成比例,若非熟知图字之人,肯定以为是图案而非文字。
  这种龙纹在央土教团被称为「禁花」或「邪刻」,既不翻译也禁止学问僧钻研考究,所有古迹里出现的「禁花」,全都被彻底磨平;若不能将之去除,则镌有禁花的载体即被视为渎佛的至邪之物,宁可破坏,亦不容留存于世。
  薄雁君从央土请来教授图字的学问僧,也只说了这项禁忌,非是藏私不授,而是连僧人也不认得。天罗香收藏的古籍中,亦极罕出现龙形纹,料想这类图字乃皇室专用,未经允可,等闲不得书写。
  蚳狩云仔细端详了图字团块中央的那条盘身大龙,跟印象中的龙似有不同,蟒身巨爪、形体氤氲,还有着人脸般的首级……鬼先生说这是「吾祖之躯」,不知有何根据。
  「我门中长辈曾说,这枚图字便在古纪时代,也只龙皇玄鳞用得,就像皇帝的玉玺,代表『龙皇应烛遗世之物』。象征应烛的有另一枚图字,人人可用,无有禁忌,在祭祷颂文中倒是经常出现,长老应识。」
  说着手沾尘土,在玉台上画了个像是一圑云雾、当中探出一颗人头,颈下隐约是蛇身的圆案。
  这图形蚳狩云并未见过,然而寥寥数笔,却尽得云气灵动之感,兼有天佛图字的古拙风格,可见鬼先生不仅颇擅丹青,亦有过目不忘的观察能力,若这是他随口瞎编出来的,只能说他在文史艺术上的造诣太高,纵使受骗,也忍不住要替他鼓掌叫好。
  「玄鳞与天佛的龙佛之约,不知长老清楚否?」
  「过往哄丫头们入睡时,总也给她们说过的。」
  蚳狩云淡淡说道。
  鬼先生岂不明其中贬意?微微一笑,正色道:「天佛将应烛所遗之眞龙残躯,炼成了一种唤作『化骊珠』的神异宝物,珠中蕴有龙之一切本然,吞下此珠,可获得眞龙的神通大力,复得重返幽穷九渊的龙身。惟玄鳞以夺舍大法存活太久,龙血淡薄,承受不住化骊的神通力,故天佛取了玄鳞一臂,约定为他找到人身吞珠化龙之法,龙皇遂允天佛于东洲传播教义,广收徒众……长老给孩子们说的,可是这般故事?」
  蚳狩云不知他提此神怪妄说,意欲何为,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说故事总要添油加醋的,每回都有不同。大抵若是,细节我倒记不清啦。」
  暗示他不必在俚俗传谬上绕圈子,爽快说出意图方是上策。
  鬼先生不慌不忙,娓娓续道:「这故事之中有几个错处,长老不明所以,才看不出眼前布置的奥秘。首先,从龙皇应烛的残躯淬炼而得的,不是一枚化骊珠,而是三枚。为防在天佛心法出世前,骊珠发生什么闪失,古籍中说玄鳞将三枚宝珠贮于金盒,交与接天之塔的三名司祭照管,司祭的性命与骊珠相连,珠失人亡,珠在则可赋予她们运使骊珠之力的偌大权能。」
  蚳狩云陡地会意,失声惊道,‘「这二一枚方孔———」
  「没错。」
  鬼先生怡然笑道:「便是安置贮珠金盒处。当七名铁卫将圣器插入底层祭坛,便能开启仪式,三名司祭再将与生命相连的骊珠取出……」
  他指着空荡的最顶层。「玄鳞便催动天佛心法,呑纳骊珠神通,脱凡胎而成就眞龙之身,完成返还幽穷九渊的最后一步。这周围环绕的半圆望台,乃供鳞族权贵送行之用,而中央巨大的广场,恰恰便是为了容纳化成龙形的玄鳞!」
  蚳狩云瞠目结舌,短暂地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若在他时他处、由他人口中听闻,她怕连轻蔑嗤笑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然而,面对如此鬼斧神工、绝非人力所能辟造的玄奥地宫,不知怎的,所有的质疑彷佛都失去了力量。倘若山腹中能凭空凿出这样一处殿宇,何以龙尸不能淬出骊珠、凡人不能呑珠化龙?茫然片刻,惯见风浪的老妇人忽然省起,以妄说反驳妄说,或能以子之矛陷子之楣,俟其自破,喃喃道:「你这说法不对。传说至天佛灭度,都不曾交出心法,那么又是谁修造祭殿,意欲化龙?」
  「长老所说,则又是另一个错处。」
  鬼先生敛起笑容,肃然道:「玄鳞为何没有化龙,又或其实他早已化龙而去,这点我的确无法肯定。我门中秘阁所藏,以及多年自各处搜罗而来的珍贵古籍里,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彷佛有人刻意抹煞了玄鳞最后的形迹,令其从史书内彻底消失似的。但这般异举,本身便富有意义,恐怕是施暗手之人始料未及。
  「但关于化骊珠、龙皇祭殿,乃至天佛心法等,却非我道听途说,妄加推断而得。我今日能找到这儿来,倚仗的是第一手的情报;而祭殿确实存在,甚至祭坛上留有安置骊珠的方孔贮具,更证明先父之死,并不冤枉,乃怀璧之罪。」
  「你的意思是说,胤丹书他……」
  「有人不希望先父所知公诸于世,有人则不计代价,非要刨出此一机密不可,虽然动机不同,但先父除死以外,似乎也没别的路可走。害死他的不是别桩,正是他所掌握的天佛心法。」
  蚳狩云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太过惊愕的结果,思路反而意外地冷静下来,渐渐理出头绪。
  当年妖刀之乱即将告一段落,胤丹书夫妇做为正邪双方的桥梁,说服七玄七派捐弃成见,共抗邪物,立下的功劳丝毫不逊于挺身灭魔的六合名剑,在这场凄绝的圣战当中,狐异门更以前仆后继的壮烈牺牲,赢得东海武林的敬重,以致七大门派反脸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更无余力以一敌七。
  蚳狩云做为教门首脑,立时做出退保冷炉谷的决定,避免天罗香遭受牵连,对后来发生的事所知有限,多半来自江湖中口耳相传。据说胤丹书于摩天岭自尽,以他的武功,纵不能杀尽追兵,突围自保恐难有数合之敌;乍闻死讯时,蚳狩云头一个反应便是错愕不已。
  胤丹书是迂了点,可一点也不蠹,遑论他那精得鬼似的漂亮老婆。要逼得他横刀自刎,全然不考虑七大派一一度背信的可能性,用以「换取狐异门上下平安」,莫说是诓骗狐异门之主,怕连三岁孩儿也不信。
  经胤铿这么一说,原本毫无道理的线头,似乎就能串连起来:胤丹书明白自己必须死,否则这一切将不会结束。无论是向力主守密的一方表态,抑或决计不让刨根究柢之徒得逞,死是他唯一的选择;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让两方同时罢手。
  世人皆以为狐异门遭遇奇惨,说不定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若非胤丹书舍得一命,还不知要生出何等风波!
  (世间眞有天佛心法……
  心念一动,蚳狩云暗提眞力,全神防备。她年老体衰,无法与他正面硬敌;被软禁数日,经脉禁制初解,尙不能发挥十成功力;他虽自称「初探祭殿」,然此獠多诈,言不由衷,难保不会预先在此地埋伏机关,自己可说地利尽失。更别提他安插在暗处的伏兵……
  蚳狩云谨愼地分析形势,无一丝乐观自欺,心知一旦动手,她只有一着之先,须以最后的压箱绝技攻其无备,一击杀之,否则便只一条死路;做好准备,冷冷开口道:「此事若传出江湖,休说黑白两道,单是七玄大会之上,你亲自邀来的那些个犲狼虎豹,便能硬生生将你撕成了碎片……你与老身说这些,意欲何为?」
  鬼先生闻言一怔,居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笑道:「你瞧,这就是说话高来高去的结果,竟教长老误以为我有歹意。传入江湖怎的?要是人人家里都有枚化骊珠,那我的确该烦恼一下,现下哪个有珠子的?我便将心法雕版付梓,广发武林,还不是一叠废纸?」
  蚳狩云被他一顿抢白,忽觉有些道理。鬼先生屈指轻叩那块完好的玉盖,抬眸道:「就算这底下眞有一枚,长老知道怎么开启么?我就不知道。独个钻研,说不定要花几个月甚至几年光阴,大伙儿一块参详,能不能开得快些?这就是我现在的盘算。」
  他一本正经道:「长老一直想打探我『门中长辈』之事,咱们就说白了罢?
  省得再猜来猜去。我娘并不支持我现下做的事,只是没反对罢了,而我对专心报仇兴趣有限。我想做七玄的头儿?半点没错,长老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长老,但我欣赏长老的眼光能耐,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在将来的霸业里,长老能立于我的宝座之畔,长保天罗香安泰。
  「聂冥途、南冥恶佛等,确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豹犲狼,我可以花时间同他们周旋,也许杀了他们更省事,我现在也还没拿定主意。长老若有诤言欲谏,只消说服我,我便能采纳。这是雪识青之流永远不能给你的。」
  蛆狩云掂量着他的话里,有几分能信,鬼先生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紧抓着这一丝细微的动摇,双手抱胸,豪迈笑道:「长老还有什么犹豫,尽管发问。但凡你问我便回答,好让你我能开始建立互信。」
  对几近于隐世的狐异门而言,「胤野藏身何处」绝对是足以动摇根本的重大机密———鬼先生刚刚亲口对她承认,这位「门中长辈」、狐异门实质上的首脑尙在人世,还牢牢掌握着门中大权。但问这种问题形同挑衅,不如直接朝他脸上挥一拳算了,两者并无差别。
  她定了定神,想到一个足以测试他诚意的切入点。
  「你父亲……是怎么发现天佛心法的?」
  「他并没有『发现』。」
  鬼先生耸了耸肩。「在探査妖刀来源的过程中,先父找到了若干证据,显示妖刀背后有阴谋家操纵。长老可能听说过,先父少年时于三奇谷中有过奇遇,在那里见得庞大的古纪遗址,对妖刀的源头比旁人多了几分灵思联想,而后捜索各地遗迹古籍,终于发掘出关于龙皇祭殿及天佛心法的记载。」
  而这些,都与制造、控制妖刀之法息息相关。蛆狩云心想。
  鬼先生续道:「在探査的过程中,他得到一个名字,是一名僧人的法号,在东海遍寻此人不着,猜想应藏身于央土之名山古刹,遂向杜妆怜打听这个名号。」
  水月停轩是东海地界内为数不多的大乘丛林之一,与央土教团始终保持联系,找杜妆怜的确是条门道。为此胤丹书与杜妆怜数度会面,自都不是门派盟会耳目众多的公开场合;关于两人过从甚密的流蜚,便于此时传出。
  奇怪的是:即使在闲言闲语满城轰传的当儿,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红颜冷剑并未稍畏人言,依旧为胤丹书打听这名僧人的下落,定时传回情报;有时胤丹书忙得分不开身,也让爱妻与杜掌门私下接头,交换线索之类,双方的确无有私情,光明磊落,只是所査之事尙且见不得光而已。对照日后杜妆怜的残酷逼杀,更显出事有蹊跷。
  「这名僧人法号叫『行空』。先父在三奇谷内读过一卷记载龙皇旧事的古籍译本,被涂去的署名似是行空一一字。后来一査,才发现此书并未通行于世,谷内所见是抄誊剩下的草稿,定本必是被这名行空和尙携出。先父所掌握的一切妖刀线索,均来自此书之印象,要说两者之间毫无关连,未免自欺太甚。」
  蚳狩云不晓得三奇谷内第三名异人之事,也不知断龙石放落后,三奇谷再难进出,胤丹书才能藉此推出落款之人的重要性,只觉这行空和尙要能流畅翻译天佛图字,推测他出身于以培养学问僧闻名的央土寺院,应是十分对症。
  「后来……杜妆怜找到了么?」她被勾起了兴趣,忍不住问。
  鬼先生的答覆大出她的意料。「找到了,但也等于没找着。」
  他自嘲似的笑起来,耸肩道:「央土教团登记在簿的行空,有数十名之多,先父动员门中精锐,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追踪过滤,最后符合年岁、通译等条件的,只有一人。这位行空和尙十六岁以前待在白玉京北郊素负盛名的胜处俱卢寺,天资过人、精通古文,造诣更胜寺中经师。
  「后来不知何故,擅自离寺,再也没有回来。胜处俱卢寺奇迹似地未毁于白玉京大火,寺中僧人也没遭异族铁蹄蹂躏,可说幸运至极,然而和行空有关系的师兄弟、经师等,却在十年间接连暴毙,连远赴外地的也无一例外。行空这人所有线索便断在这里,此后杳然无踪,彷佛化烟消失了似的。」
  毋须鬼先生多口,老辣如蚳狩云,也听出其中蹊跷。
  料想胤丹书发觉线索全止于胜处俱卢寺时,必不是沮丧颓堂,反倒应该兴奋异常———还有什么比刻意抹去过往痕迹的人,更适合「阴谋家」三字的?诚如鬼先生所说,抹灭得过于彻底,本身即富有意义,认死这条线追根究柢,是人总有疏忽的时候,未始不能眞相大白。
  便在这时,东海全境尙沐于妖刀乱止的欣喜之中,七大门派却猝不及防地对狐异门全面开战,形势急转直下,追査自然也不了了之。
  「你告诉我这桩陈年秘密……」
  蚳狩云淡然说道:「『门中长辈』不会有意见么?」
  鬼先生哈哈大笑。「除非长老告密,否则我自己是不会说的。狐异门找了二十几年的行空,世间叫这个名儿的和尙差不多都杀绝啦,我翻着我爹留下来的零星札记,只觉奇怪得很:怎么大伙儿都只看到线索、看到『行空』二字,却没人瞧见里头提到的这些机密?
  「长老,该说的、能说的,我都说尽了,要不要入伙,只等你一句话。你若不能帮我应付聂冥途、南冥恶佛,我只好把你送回顶层厢房里,依旧好吃好睡以礼相待,决计不会留着长老在背后,逮到机会捅我一刀。只不过,这祭殿里的一切、未来七玄一统的辉煌,不仅与长老无涉,恐也和天罗香没干系。良机稍纵即逝,长老考虑清楚,要不要,都得划下道儿来。」
  蚳狩云并不想与他合作。然而,要舍弃这片古老遗址中埋藏的珍宝秘密,说什么她也狠不下这个心。天罗香已错过了《残拳》、错过了《玄嚣八阵字》再任龙皇祭殿从指缝间溜去,他日九幽泉下,她拿什么与薄雁君及历代前贤交代?
  「多谢门主赏识。」
  她撤去潜劲,福了半幅,敛目垂首道:「七玄大会之上,门主希望老身做些什么?」
  「我要你领着雪难青上场,当众臣服于我。」
  「……我以为艳儿不在门主手里。」
  艇狩云眉头微扬。
  「你那位不在。当天要上场的,是这一位。」
  鬼先生微微一笑,击掌道:「进来罢!」
  「喀、喀、喀」的清脆声响回荡于秘道间,一条浑圆结实、无比修长的雪白大腿跨入广间,被小腿上金灿灿的胫甲一映,益显其长。
  趿着船形硬屐的光裸脚背酥莹如玉,玉颗般的足趾修长拢敛,衬与趾甲上彤艳艳的蔻丹,既有健美出挑的体态,又充满女人味,比之一身阳刚气息的雪艳青,更引人遐思。
  隔着大半个广场望去,来人身量与雪艳青相差彷佛,但身材却更加丰盈,双峰饱满挺凸,不仅将胸甲高高撑起,甲上更挤出两团雪肉,当中夹出深邃的乳沟,既高耸骄人,分量十足,又有嫩乳的娇绵滑软,于「坚挺」与「弹手」两者间取得完美的平衡;「虚危之矛」之上的索儿莫铁甲胄由她穿戴,较雪艳青的英武魁伟更增三分丽色,压倒性的肃杀之气大减,成了令人眼酣耳热的酥红妩媚。
  她虽挂着一副遮眼的金织面具,蚳狩云仍一眼认出是谁,愕道:「怎会……怎么会是你!」
  自从姥姥随那人离去,盈幼玉便悬着一颗心始终放不下,既挂念姥姥安危,又担心甫脱虎口的孟庭殊而今安在,若非姥姥交代她须以腹中阳丹为先、「此物寄托着教门未来的盼望」云云,她恨不得溜出门去,能抢得一柄长剑在手,杀尽隔邻一窝畜生也好……
  「畜生!」
  她一咬银牙,恨恨捶着床榻,才想起姥姥吩咐,忍不住伸手轻抚肚皮,忽然失笑‘,又不是身怀六甲,阳丹是眞力所聚,日后积累扎实了,是要生大威力的,怎能与胎儿相比?
  脑海中掠过「胎儿」一一字,不由得面颊发烧,心想:「他……那绍猪不知怎么了?姥姥说谷中遭歹人所占领,伤了不少姐妹,不知他……平安与否?有没逃过一劫?」
  原本既是害羞,又有些矜持,频频告诉自己她可不是挂念貂猪,只是可惜了忒补人的玄阳之精,越想那张昏迷还蹙着眉头的黝黑脸庞越浮上心头,胸口忽有些郁郁,忍不住鼻酸,也不知是怎么了,抱着软枕,趴在床上生闷气。
  那日她昏迷后,被苏合薰带回北山石窟,安置于其中一间石室,时昏时醒,期间由黄缨负责照拂,并不知耿照也来到此间;苏醒后只见得姥姥一面,自是一番悲喜交加,见姥姥未究失了守宫砂之责,庆幸之余,也不免有些惭愧。
  当天夜里,冷炉谷便即失陷,耿、苏一一人失手被擒,打入望天葬,她与姥姥则被移出北山石窟,软禁在门主专用的天宫顶层,再度与耿照失之交臂,并不晓得她们口中偶而提及的「典卫耿某」便是她私藏起来的貂猪。
  突然「喀」的一响,房门推开,盈幼玉以为邻室恶徒酒醒闯入,猛然坐起,赫见来人生了张白皙圆脸,笑脸迎人,胸前一对雪嫩乳瓜几欲鼓爆衣襟,稍一动便掀起滔天乳浪,却不是黄缨是谁?喜得差点迸泪,失声欢叫:「……阿缨!」
  「嘘———」
  黄缨以指抵唇,示意她噤声,轻手轻脚关上房门,上了横闩,这才笑咪咪摸上榻。盈幼玉忍不住与她四手交握,高兴得都忘了端出架子,眨着泪花道:「你平安无事……眞太好啦。」
  黄缨笑道:「姑娘无事,那才叫好。我现下忙得紧,早晚都有事。」
  逗得盈幼玉破涕为笑,故意板着脸道:「去去去,就不能说几句中听的么?笨也笨死啦。」
  两人瞎聊一阵,盈幼玉这几日不是昏迷,就是遭到软禁,没什么可说的,多半是听黄缨东拉西扯,插科打哗,抱着肚子忍俊不住,若非担心惊醒了隔壁的畜生,早已倒在榻上大笑。
  黄缨约略说了目前谷中形势———这也是耿照的交代。己方若有不明现况之人,一旦生变,就只是多个累赘罢了———极言林采茵之恶形恶状,却未告诉她夏星陈已不幸遇害,以免扰乱她的心情,对脱困的筹划毫无帮助。
  「郁小娥呢?」
  盈幼玉忽想到了什么,俏脸微沉,面色不善:「她是哪一边的?」
  「算是暂时投降啦。不过大伙都说多亏有她扛着,嘴上没讲,心里多半也不乐意,林采茵直向外四部要人,陪金环谷的土匪们飮酒作乐,郁小娥天天都在挡,两边闹得很僵。」
  盈幼玉想起两人在定字部禁道前的一番谈话,不知怎的恨不上郁小娥,明白她跟吃里扒外的林采茵不一样,虽都担了叛徒恶名,一个是私通匪寇蹂躏天宫、十恶不赦的逆竖,另一个却是以自己的方式守护教门,避免伤害持续扩大。
  人家在外头扛着忒多姐妹的安危,你却在^ 1上温养!盈幼玉啊盈幼玉,谁才是教门中兴的希望?她不禁惭愧起来,暗暗发誓:日后教门重光、匪徒退出冷炉谷之际,姥姥若要拿郁小娥问罪,拚着让姥姥责罚,也定要替她说几句公道话。
  外四部里,也是有些能人的。
  「庭殊她……不知怎么样了?」
  骂完了林采茵,她又轻声叹了口气:「这两天她吃了这么多苦,万一……万一那帮畜生又欺侮她怎么办?」
  黄缨笑道:「姑娘你放心,妥妥的。今儿一早底下喊公差,我同几位姐妹从隔壁将孟代使抬了出来,没惊动凤爷。」
  盈幼玉咬牙切齿:「什么凤爷?是畜生,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你们将庭殊抬到哪儿啦?万一那畜生酒醒,又去找她怎办?」
  黄缨心想:「你才该担心他找不着孟庭殊,回头找你怎办。」
  嘴上自不会这样说,笑着挥手。「妥妥的、妥妥的!我将她藏到一个凤爷决计没奈何处,他若想要回孟代使,只能比比谁的本事高啦。」
  盈幼玉听得云山雾沼,正摸不着脑袋,蓦听邻室一阵低吼,也不怎么震耳,粉壁却簌簌落尘;两人对望一眼,才发现彼此面色均白,非是胆颤所致,而是被挟着浑厚内力的吼声震得气血翻涌,刹那间竟有头晕恶心之感。
  忽听啪啪两声,桌顶瓷盅并未摇动,表面却迸出裂痕。盈幼玉心中一凛:「这人内力竟这般精纯,决计不好斗。」
  不知对方手上功夫如何,单凭这份修为,自己果眞仗剑杀入,必是一番恶战,即使单打独斗,也未必能赢。
  那「凤爷」似是低声问了几句,砰的撞门而出,脚步声带着骇人的烟消火气,风风火火去得远了。盈幼玉不问也知道,他去找的是谁,面色凝重,低问:「这人是谁?好厉害的内功!」
  「凤爷诸凤琦,外号『云龙十三』,西山道名门九云龙出身,使玄铁九节鞭的好手,武功据说非常厉害,是金环谷佩玉带的四大高手之一。这回随主人入谷的人马中,他算是数一数二的,可说是第二号人物。」
  黄缨这几日混迹佣仆,早打听得一清二楚。若非摸准盈幼玉心思,知她对此人唯有憎恶,此际或有一丝忌惮,半点好感也无,根本不想知道他的事,她便要说他在家乡娶几房杀几房的传言来吓吓她了尸盈幼玉不由得担心起孟庭殊来。
  「既是第二号人物,你还能把人藏在哪里?那捞什子主人房里么?」
  「不成不成,那儿有林采茵,可比万蛇牢危险。」
  黄缨坏坏一笑,眨眨眼睛。
  「虽是第二号人物,又不只他一个第二号。我特别留心了几日,金环谷锦带以上,只那厮从没找过女人,日日关在房里喝闷酒,没人敢招惹。教他与凤爷斗上一斗,直是两虎相争,可好看啦。」
  对孟庭殊而言,人生从未如此黑暗。
  她想不起这三天自己是怎么熬过的,或许是不敢想,不愿想。很多次她直想咬舌自尽,然而身子里却虚茫茫一片,彷佛被掏空了一般,连死的力量似都已失去。
  连想到「死」这个字的气力都没有。
  她怔怔瞧着房顶,安静等待悲惨的命运降临。不期待它变好,就不用担心会继续变坏。饶是如此,当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她仍不由自主地一颤;伴随着这个声响,紧接着下来,她将被多到数不清的男子II或许没有这么多,但她无法记住他们的面孔,只觉像林魇一般I撕裂衣裳,无情地侵犯蹂躏……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
  不知过了多久,自觉麻木的孟庭殊终于有些忍不住,余光一瞥,打量了静静伫立在门口的男子:他约莫三十出头,但憔悴的神情加倍显老,若非未蓄胡须,说是四五十岁怕也有人信。身材高大,肩膀却有些塌斜,弯腰驼背的没什么精神,不过也可能同他手里提着的酒酲有关。
  这人一头厚厚的灰发,鬓角覆耳,宛若狮鬃,毛发算是相当浓密,然而白多于黑,又非白得无一丝驳杂,只觉沧桑疲惫,不忍卒睹。不惟顶上三千烦恼丝,他连粗厚的浓眉、唇颔间的硬松,全都是灰的,活像顶了头脏雪蹭来蹭去,难怪无精打采。
  除此之外,还算是个好看的男人。要再年轻十岁,刮净胡渣、换身衣衫好生打扮,该是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的魁伟男子。
  男子不耐烦似的瞥了瞥床榻里,与过往那些淫猥男子不同,他空洞疲倦的眼眸在孟庭殊鲜嫩诱人的青春胴体上不曾稍停,看她的眼神犹如看条咸鱼,半晌才抬起未提酒酲的那只手,竖起拇指,一比身后。
  「出去。」
  孟庭殊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甚至不知这人为什么这样……她已死了心不再抵抗,这会儿,他们又想怎样?老天爷他还想怎么样?
  回过神时,她才发现视线模糊,泪水溢出眼眶,爬满脸庞;喉咙疼痛沙哑,胸口却像被掏净了似的,有种空荡荡的清爽,彷佛暂时松了口气。意识渐渐回复,依稀想起自己像发疯一样,一股脑儿将梗在胸臆间的委屈、痛苦……全都吼叫出来,到底说了什么却记不清了;这肩头为之一轻的感觉,该是说了很不得了的话罢?
  她突然有点想笑。事实上等她察觉,已然扬起嘴角,自顾自的笑起来。
  反正待会一定很悲惨的。现下能笑,且笑一笑好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啊。
  伫立门边的灰发男子维持原来的姿势,微怔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可能是榻上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少女吓坏了他,将他原本就跟别人有些不同的怪异色欲吓掉了一地……起码,孟庭殊是这样想的。
  「你想留下,便留下。」
  半晌,他才慢呑呑地吐出这句,回头欲走,又有些不甘心似的,一本正经回头。「但这是我的房间,不是你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孟庭殊有些糊涂了。难道……难道不是鬼先生又将自己当成什么礼物,「赏」给了这位得力下属?思路还未转过,忽听门廊间一阵拆门掀牖似的爆裂声,轰隆而来,夹杂着婢仆的奔走哀告:「凤爷!孟……孟姑娘眞不在这儿……哎呀!」
  「人呢,给老子交出来!」
  熟悉的嘶哑嗓音令少女浑身剧震,恶心恐怖的记忆又爬上心头,还有腿心里未褪的撕裂痛楚……蓦地诸凤崎阴鹫的声音已来到门前,带煞的尾音拔尖儿一扬,冷冷道:「好啊,云总镖头,诸某的女人,你也想要么?」


第百六二折 坐见悔吝,蝉鸣夜柳
    「云接峰……等等,你说的是『通形势掌』云接峰?鎭海镖局那个云接峰?」
  黄缨本想接著告诉她,云总镖头打死前东海经略使赵大人的公子赵衙内手下护卫、被捕下狱后,那传说中天香国色的云夫人跟了谁I这节委实太过精彩,在连日来黄缨搜集的消息中绝对有名列三甲的实力。有忒精彩的八卦可听,她都快舍不得离开冷炉谷了。
  岂料盈幼玉瞠目结舌,才回神便急急追问,根本没给说书人歇口气卖个关子的时间,彷佛这姓云的眞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没趣,黄缨叹了口气。
  「应该是罢?他们都喊他『云总镖头』,可没说是不是镇海镖局。」
  即使是对武林事孤陋寡闻、门中师长讲解时总在打瞌睡的小黄缨,也知镇海镖局是东洲首屈一指的镖行魁雄。那姓云的才多大岁数,瞧他现而今的落拓模样,似也颓了一阵,莫不是十八岁便当上了镇海旗座的龙头?见她著急,扬了扬柳眉,憨笑道:「姑娘也听过那厮麼?是不是很熟?」
  盈幼玉不知怎的小脸微红,颇心虚似的,板起了俏脸。「又不是你这村姑,没点见识!『通形势掌』云接峰,十年前可是东海赫赫有名的角儿,数白城以东风云人物,十有八九不会漏了此人。我以为他死在狱中了……怎会与金环谷这帮匪寇同流合污?」
  想起这人过往名声,益发费解,不禁抿嘴蹙眉。
  她是不好意思向黄缨坦白,之所以记得这人,盖因幼时总听教使姊姊们私下谈论,说这云接峰如何如何英俊、风采照人云云,乃正道有数的伟丈夫。
  云接峰成名极早,二十岁上便压倒群豪,当上了镇海镖局五道三十三镖的总镖头———坐上这个宝座的,无一不是望重武林的名门耆宿。现今手绾镇海卅三镖大旗的「刃铁平锋」韦冀飞,便是天门刀脉紫星观的俗家代表,叙长幼论辈分,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得喊他一声「韦师兄」,地位之隆,可见一斑。
  当年鎭海镖局东家俞杲农独排众议,将镖旗交到了云接峰手里,其轰动武林的程度,丝毫不亚於耿照在三乘论法会上,连败李寒阳、邵咸尊一事。
  云接峰正扬眉吐气时,盈幼玉不过六七岁,常听谷外回来的教使们窃窃私语,所论不外哪派英雄少年最体面、正邪两道又有什麼年轻好手如慧星般崛起……「云接峰」三字,大概是某段时间里出现最频的万儿。听说他娶得如花美眷时,那几天谷内气氛有些低迷,年方少艾的迎香副使们长吁短叹的,彷佛失了魂。
  当然,从他打死靖波府年轻一代赫赫有名的高手「单鞭残神」古无伦、被捕下狱后,天罗香群妹很快有了新的关注对象,此人自此退出蜚短流长、并头喁喁的红颜絮语,以致盈幼玉一直以为他死於狱中———云接峰打死的,可不只是赵衙内重金礼聘的武胆,还是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少主,「神鞭无敌」古双魂古老爷子的独子。
  古家人丁单薄,便只这根独苗,牵连之甚,连镇海镖局都不敢出面保他。
  神武校场历来押注准极,见风使舵,先跟抚司赵某、后从镇东将军,虽未必能一手遮天,也算是府内有人,单看他被押入靖波府北方、号称「有进无出」的勗州大狱,而非辖权所属的靖波府衙,便知古老爷子存了为子报仇的心思,是没打算让他活著出来了。
  但云接峰居然还活著,继而,与金环谷招募的绿林悍匪混作一处,成了狐异门的打手。想到当时说说笑笑、谈论云总镖头是如何英俊的教使姊姊们,如今多已不在,盈幼玉忍不住叹息,究竟是人变了,还是世道变了?
  披覆灰发的初老汉子吸了口气,纠结的表情与其说无奈,更似不胜厌烦,慢呑吞地转身,却听廊间诸凤崎阴冷的笑声漫过门牖,渗入骨髓。房内,孟庭殊未见其形容,已忍不住环抱肩膀,缩入榻角,面色铁青。
  「云接峰,我一向敬重你。那小花娘你若有意,说一声便是,何必派人到我房里,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
  (云接峰?他是……昔日镇海键局的云接峰?
  孟庭殊以为听错了,但发厚如松狮犬般的落拓汉子竟未否认,抬起酒酲合掌一拱,咕哝道:「抱歉了,凤爷莫怪。」
  信手放落,便要转身入房。诸凤崎冷笑,一掌拍上壁榻,掌力所及,原本打开的镂花门扇砰的一声弹回,云接峰及时缩脚,才没被夹在槛内,门扇在鼻尖前「匡!」
  猛力闭起,大蓬粉灰扑面。
  「我是说『下回』,云总镖头。」
  高瘦青白的麻脸汉子阴恻恻一笑,寒声道:「下回先同我说一声,恁是倾城绝色,兄弟亦当双手奉上,绝无二话;总镖头若有兴致,要一起玩也行,犯不著为了女人,损伤兄弟义气。
  「这回,我就当下人犯浑,自作主张,不是总镖头的意思。那姓孟的小花娘我玩完了,明儿亲自给云兄送来,决计不短你半根毫毛。」
  他一路踢门而下,旁若无人,早已掀起騒动;言谈之间,不少锦带豪士闻声涌至楼梯口,欲瞧热闹。
  此处是天宫二层,由两排交错的楼梯伊始,走廊呈个不带弯钩的「丁」字,所有厢房的外壁里隔,全以镂花门扇构成,两两共轴、左右对开,插上横闩便是墙壁隔间,拔掉横闩便是门户窗牖,无论是分隔成对门的两排厢房,或大敞门扇,权充议事的场所,皆无不善;每至黄昏,映入窗牖的夕阳在地上投出大大小小的镂花格状,齐整有齐整之美,错乱时又如花团锦族,斜影参差,故称「扇花间」。
  这楼本无人居,谷内一下涌进大批男子,总不能都让他们在院里扎营,楼上的教使厢房被锦带豪士瓜分一空,只好隔起扇花之间凑数。
  云接峰於此漠不关心,住哪儿都无所谓,离楼下大堂近些,也好约束进出的豪士,此际倒方便了有心看热闹的。要不多时,梯廊间人影杂沓,浮著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响。
  诸凤崎素爱拉党结派,与他互通声息者众,倒是云接峰对谁均不假词色,连酒都不与人同喝,众人皆想看这位「云总镖头」,在凤爷手底下是不是如传闻一般厉害,若非诸凤琦颇恶鼓噪,左右已哄闹起来;云总镖头碰一鼻子灰时,爆出三三两两的零星嗤笑,算是给即将爆发的冲突暖暖场子。
  面对挑衅,云接峰仍一副死样活气,诸凤崎没想他会乖乖把孟庭殊交出,只消他不拦著自己入屋寻人,便算是服了软。
  绿林规矩,唯强服众。翠十九娘啥都好说,偏禁同门斗殴,他与云接峰始终没机会分个高下;南浦云既死,今日若能稳压云接峰一头,此后他在金环谷的地位,益发不可动摇。
  云接峰清醒时形容严峻,堪称「不怒自威」,喝了酒浑身便透著股窝囊,看来十九娘从越浦陋巷的弃物堆里将他捡回来的传言,似乎不假。自来酒色伤身,乃武人大忌,贪恋女色倒还罢了,做过了头囊底空虚,也由不得你不歇;飮酒却是不知不觉戕害身心,待有所觉,武功已废,或於拚搏之际,有这麼一霎力不从心,便能丢了性命,影响不可谓之不大。
  云接峰要挑这时候翻脸,半醉的对上好眠方起的,怎麼瞧都是诸凤琦赢面大。
  他据著衅笑,暗祈这醉猫还余一丝火气,今日正好趁机废了他,了却心头一桩事。
  云接峰摸摸鼻子,止住开阖的门扇,众人以为他要让凤爷,怎知他跨进一条长腿,才想起什麼似的,转头道:「凤爷对不住,我酒意上来啦,有些懵,想睡一会儿。今儿就先这样罢。」
  手扶门棂,便要进房。
  诸凤崎眸中迸出精光,暗忖道:「作死麼?正合我意!」
  狞笑:「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云接峰停步,原本无精打采的眯眯眼一锐,却听诸凤琦啧啧两声,摇头续道:「……还眞是个废物。东海没人了麼?」
  云接峰犹豫片刻,终没理会,正欲迈步,陡地诸凤琦横臂一拍,掌劲如电蛇飞窜,震得相连的几扇门格格作响,直奔云接峰手里这扇!
  云接峰指间运劲,门片牢牢嵌在掌里,未向鼻尖招呼,然而诸凤琦掌力不停,沿门框高槛一路窜去,整面十余扇门牖胡乱弹动、劈啪晃摇,如闹鬼一般,又似门后有人同时推动,才得这般声势烜赫。众人心中骇异:「凤爷擅外门鞭法,怎知内功也有如许造诣!」
  诸凤崎见他阻不住劲力,仅能保持手中门片不动,心里有了底,不容喘息,运起七成功力,再赞一掌!这手莫说镂扇,连青石碑都能劈出裂口,打在薄薄的糊纸门上,竟未洞穿;静止一霎,蓦地镂花面上的糊纸窗眼次第爆开,恍若一条肉眼难辨的巨蟒游墙迆逦,飞驰而过,速度之快、劲力之凝,甚至不及作用於门上,迳撞向云接峰之手!
  云接峰若不放,必撄其锋,须以内力挡下潜劲,力胜未必无事,稍弱则将遭大害;要是松手退开,脆弱的镂花门牖首当其冲,受巨力轰击之下,当场四分五裂、爆碎开来,不啻被近距离打上一蓬暗器。放与不放,都是条绝路。
  杀著还不仅於此。诸凤琦一掌拍落,点足跃前,左掌藏於身后,对准云接峰的身侧要害———「……早知如此,当初别离开勗州大狱,岂不甚好?」
  诸凤崎咬牙拧笑,暗忖道:「这便送你上路啦,云总镖头!」
  忽觉不对,喀喀作响的门板一路顺去,这回却未越过云接峰所持,而是止於身前;其后门牖一片寂静,连晃也没多晃一下。
  (不……不好!
  诸凤崎身形倏顿,蓦听「啪」的一声,身侧两扇门弹开,他双肘交错,满以为就此挡下,不料门片「喀喇喇」地嵌碎在肘臂间,余势不停,猛掀得他侧向踉跄,立身不稳;余光一瞥,赫见固定门墙的铁制横闩竟从中崩断,挟著猛烈的挫断劲力弹出!这距离近得不及反应,思绪还未转出,左胁一阵剧痛,如遭弹子击中。
  他低吼一声,挥臂粉碎门嵌,蓦地背门被重重一击,却是后头的门扇也受力爆开。只见丈余之内,门片此起彼落,倒像逆著诸凤琦的掌力溯回,力量却暴增数倍不止。
  诸凤琦被来来回回的门片打得狼狈,有几下还是仗著内功,以肩背硬受,怒火更炽,掖著左胁拳打脚踢,将弹撞不休、宛若活物的门拆碎,惊见飞散的门片之后,云接峰压低身子,左臂横在身前,仍是手握门片,藏於身后的右掌连形影都不见,慑人煞气於身后隐隐成形,压得诸凤琦动弹不得,心知看清的瞬间,便是殖命之际———「听说你打死古无伦,只用了一掌?」
  不知为何,脑海里不断回荡著自己嚣狂的嘲讽。———这是……这便是「通形势掌」!
  号称「央土柔劲第一」的通形势掌,哪得这般无双刚力!
  他意识里一片空白,平生未有一刻,如眼前般接近死亡,似能听见拘魂使者的吐息声……蓦地那窒人的强大压迫一空,诸凤崎毕竟身经百战,把握机会抽退,背门「喀喇!」
  撞碎挡路的门片,内力疾吐、袍襴一振,扫飞周身不及落地的片纸碎木,意态甚狂。
  在旁人看来,是凤爷一掌毁去了整排门扇,只留下云接峰手里的,谁削谁的眉角,还用得著说?纷纷鼓掌叫好,大赞凤爷了得。
  诸凤崎面上阴晴不定,总不好说「你们这帮蠢才全瞎了眼」,沉声喝道:「噤声!」
  豪士们想起凤爷最恨喧哗,唯恐马屁拍在马脚上,赶紧闭嘴,偌大的楼里倏又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云接峰松开门片,站直身子,掸了掸襟上木屑,随意拱手:「多谢凤爷手下留情。」
  诸凤琦省起他手里一直拎著酒酲,何来如此掌势?暗忖:「拳脚本他所擅,徒手逼战,是我过於托大了。」
  冷冷一笑,寒声道:「今日未携兵刃,没敢见识云总镖头的高招。他日有幸,还请云总镖头指点一二。」
  云接峰微怔,摇了摇头。「我已不是什麼总镖头了。」
  低声道:「……古无伦也不是废物。」
  迳入了房,掩上门扉。但听门外喧闹声又起,豪士们簇拥诸凤崎下了楼子,不知上哪找酒喝了。
  床里的美貌少女将一双晶莹如玉的裸足收进被里,忍著惊惧似的回瞪著他。
  那绝望的眼神活像是兽罟中垂死的小动物,单纯到不明白生命同尊严一样,从来就不是能靠他人施舍而得,前者消损并不能等量地换来后者。它们都是可以抛弃的,谁也不比谁重要,端看如何选择,如何自处罢了。
  他闩好了门1—这个动作令她更加害怕I把四只绣墩靠墙排成一排,扯下锦缎桌巾一盖,盘膝坐在因陋就简的便床之上,把酒酲搁在怀里。
  「你要走请自便,记得把门带上。只不过旁边几间房没门了,夜里灌风,别说我没提醒你。晚点她们送钣来,我会多要一份,你想待到什麼时候看你自己,起码诸凤崎拿我没辄。但,若是上头来要,你也别想我出面保你,该怎麼便怎麼. 」
  孟庭殊不相信他。事实上她不相信任何男人,从前不信,现在更加不信———她恨透了那个对鬼先生居然抱持著一丝幻想的自己,愚蠢到觉得自己会被珍视、被怜惜,还奢望得到补偿,重新获得掌握力量的资格……
  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样的事。弱小的一方只能被蹂躏践踏,连抱持希望都是愚不可及,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悲哀的境地;省悟并接受,起码比那样的愚昧要稍稍强大一些。
  这个男人……或许只是喜欢用强而已。施点小恩小惠,品尝够女子感激涕零的泪水,再一把撕去伪善的假面具,恣意逞其兽欲,做著与其他男子并无不同的禽兽之举……能够预见自己的下场,令少女略微安心了些。反正就那样,饱受摧残的恐惧比起未知,终是比较友善的。
  她强迫自己去想另一件事,当作是消磨时间,直到男人露出淫贱可憎的眞面目为止。那些都再也不能伤害她。
  「……你为什麼不杀了他?」
  她轻声问。
  天罗香内四部教使毕竟和绿林好汉不同,其视灼灼,虽未见诸凤崎,门前的灰发汉子却没逃过她一双妙目,包括他那轻易返还敌力的手法,以及不过略微改变体势、即能一霎凝聚杀气的右掌I毋须扎实击中,酒酲迳往他面上一砸,那畜生就死定了。
  是云接峰自行松开了迫敌至极的形势,放了诸凤崎一马。
  为什麼?孟庭殊觉得答案并不难猜。犲狼偶尔也啃食同类,但它们并不经常如此。她认为这个问题或可加速他揭开伪装,让那个终将要到来的过程快点来也快些去。
  但初老的汉子只不耐地翻了翻眼皮。
  「我干嘛杀他?杀了他,又怎麼样?」
  「下回他要杀你时,你就这麼问他。」
  孟庭殊冷笑:「他逮到机会便再杀你。他只是太大意了,以为你并没有那麼厉害……他发的第二道掌,是预备杀你的。」
  「那就下回再说了。」
  云接峰耸肩,倒卧於铺了桌巾的绣墩,暗示她谈话就此结束。孟庭殊烦躁起来,他到底想干什麼?趁我睡著了再动手麼?还是他……
  有什麼见不得人的猥琐癖好?
  云接峰什麼的,全是骗人的罢?你眞了解自己冒名顶替的那个人麼?
  「我听过你的事。」
  她抱著痛揭疮疤的心思,忽觉有些快意,轻道:「那年在旃檀净院,抚司赵大人的儿子赵衙内见你夫人美貌,趁她独个儿进香时调戏了她,你气不过,便闯入衙内府里痛揍他一顿。古无伦是衙内的护卫,这面子无论如何搁不下,索性拦了你的镖,要求比武,却被你失手打I」「你再罗唣一句,便给我滚出去。」
  「我只是不明白,像云接峰这样的英雄好汉,怎会做了匪寇?」
  孟庭殊豁出去般,绷紧嗓音厉声道:「你眞是云接峰麼?是那个为爱妻出头、无惧权贵,不惜与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的神武校场作对,也要争个道理的云接峰?那你就该知道诸凤崎那个畜生,为什麼不値得饶他一命!」
  说到后来满脸是泪,末一句彷佛撕心裂肺似的,自身子里最深的伤口挤溢而出,用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继续呼吸都觉吃力。
  云接峰只是躺在绣墩上,一动也不动。
  「赵德予并没有调戏韵娘……我是说,赵衙内并未调戏我的妻子。」
  也不知过广多久,孟庭殊微微一颤,才觉身子发冷,适才红著小脸、绷直雪颈竭力嘶吼的那股血沸,已不知不觉褪去。房里一片死气,一如赖在便床上瞪著天花板、似连吼回去的气力也无的灰发男子。
  「那年我妻子小产,好不容易调复了些,到旃檀净院里拜菩萨。她求了什麼我不知道,她身边的丫鬟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云接峰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听来和醉话差不了多少。
  云夫人于氏在旃檀净院上香时,突然昏厥,赵衙内恰巧经过搀了她一把,仅此而已。岂料由丫鬟之口传回云府,事情却变了样。
  「你夫人昏倒之际,为何不是她的侍女照拂,却要靠陌生男子伸出援手?」
  孟庭殊听得蹙眉。「你不觉得,这是件非常奇怪……啊!」
  忽闭檀口瞪大美眸,似是想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理由。———她们从来不跟我说这些。只说她的坏话。
  (这都是因为……嫉妒麼?
  「韵娘身子骨弱,常生病。偶尔她身体不适,又或月事来潮,就让身边的丫鬟来替。」
  云接峰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喃喃道:「一开始我也觉得这样不好。是从什麼时候开始,却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已记不清啦。」
  这就是所谓的「塡房丫头」了。对她们来说,主母柔弱可欺,若能把握机会,在姑爷耳畔掀掀枕风,说不定就有跃上枝头当凤凰的一日。况且男主人英俊潇洒、精力过人,便为多霑雨露,放话诋毁主母也是値得一试的。
  孟庭殊自己便是精明强干的主儿,难想像「恶奴欺主」是何等光景,不过就连丫鬟都敢明著欺到主母头上,定是家教不严,才得如此放肆;思前想后,终归是男主人不好。
  「你让身体虚弱、才流产不久的妻子自行外出,怎不陪她一道?」
  「我那时忙著喝酒应酬,身边总有各种巴结的人,镇日不停打转,回到家要是没醉,差不多也就是上床睡觉的辰光。」
  云接峰闭目道:「东家授我镖旗、韵娘委身下嫁、兄弟跟随闯荡……他们都相信我能做一番大事,只是,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变成他们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浮夸无聊、自以为是的混帐。」
  当时云接峰被身边人一起哄,面子挂不住,欲与赵德予理论。古无伦既是赵德予的护院武师,亦是江湖挚友,知这位镇海镖局的少年总镖头武功不凡,身分也非泛泛,唯恐受好事之徒煽动,故约他在靖波府最大的醉浮居酒楼一叙,当面把话说清楚,免生事端。
  「后来你们……没谈拢麼?」
  这事不仅跟传言大相迳庭,简直是南辕北辙,但不知为何,她却觉从这「冒牌货」口里吐出的所谓眞相,刺痛得异常眞实,就像拿刀一遍又一遍地剜著不曾痊愈的伤口,不由得听入了神。
  「我没去。我压根忘了这事,和人飮宴到午后。酒醒时,距约定已过了大半个时辰。有人跑去醉浮居瞧,说古无伦还在那儿傻等,不知谁说:『这下可好,调虎离山,瞧他赵府里还有哪个,能在云大哥手底走过两招!』又有一个说:『去你妈的!便叫姓古的他老子亲来,也不是云大哥的对手!』」就这样,云接峰在旁人怂恿下,果眞闯进赵府,痛打了赵德予一顿。事后古无伦怒不可遏,多次请与神武校场、镇海镖局均善的北武林耆老居间奔走,要向云接峰讨个公道,云接峰均置之不理,还打算藉著走镖到外地暂避风头,才有后头古无伦拦镖之事。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麼会打死他。」
  云接峰喃喃道:「他很恼火,要讨个说法,却没有杀人的念头,而我当时只想尽快了结而已。我在牢里想了很久,终於明白:我一直都知道古无伦是对的,在这事上,唯一的混蛋只有我而已,我同俞老东家、韵娘,还有其他很多人一样,对那样的自己非常失望。打死他的那掌我用了全力,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后悔。」
  他离开北关道的草料场后,打听到妻子已然改嫁,对象竟是赵德予。
  抚司赵大人多年前致仕,赵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当年他在旃檀净院的偏院读书,为的就是进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户部员外郎。太宗的治绩之一,便是科举公平,他虽是鎭东将军、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却最恨荫官攀附;赵德予能有功名在身,足见不是只靠老父余荫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里,写了封休书给我妻子,说是不想连累她,其实不过是在闹意气。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伤害了,家里的食客、嬖妾早已风流云散,只有韵娘从来都不会拒绝我。一直都是我在纵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样。」
  云接峰淡淡说著,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来瞧过我。出狱后我去了平望,远远瞧著赵德予扶她下马车,那天风雪很大,但跟北关道比起来简直像儿戏一样,我连眼都没眨,瞧得清清楚楚。她给赵德予生了个小女儿,赵德予扶她的模样,彷佛她还是少女似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时,我忽然就懂了。赵德予当她是心肝宝贝,不计较她流过孩子、领了休书,而我,却连离缘这事都没问过她。不管世人怎麼说,我才是那个混蛋,一直都是。」
  ‘他低笑著,听来却像呜咽。孟庭殊忽觉心揪,满头灰发的汉子放落酒酲,转身面壁,向著她的背影或因蜷缩之故,并无站立时的高大,只觉残破荒凉。
  「你说云接峰是英雄好汉,怕是弄错了。若说我这些年学到了什麼,那就是世上并没有这麼多对不起我的人;我对不起的,要比这多得多了。」
  夜寒风紧,惊飞林鸟无数。此间距越浦城尙不足百里,荒僻至极,唯一一条联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满横七竖八的芦苇,莫说舟楫,怕连个头肥大些的鱼都游不进来。
  离水道约莫里许的山坳里,矗立著几座废弃的砖房,顶穿墙圮,破落不堪,只居中最小间的那幢门窗俱全,紧紧闭起,缝中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的晕芒,似乎屋中有人不断挥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显,可见闭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会发现此屋无论窗门,皆是铁铸,黑黝黝地回映著钝光。在这般深山荒地,已无人迹的废弃建物上,何须花费重金,铸造坚实密合的铁门?兴许此际在屋撃外围,两名身著黑衣、头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说明一切。
  「无论看过多少回,炮制刀尸的过程总是令人叹为观止。」
  戴著蝉形面具、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语。「……但你们造的这玩意儿顶用麼?不在源始秘穹那厢炮制,难保刀尸不会出什麼问题。妖刀离垢始终难以发挥威力,或与此有关。」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转过一张尖喙飞羽的鸟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两名刀尸,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觉得这很讽刺?」
  苍老的声」1- 1视绷著一丝烟硝火气,似抑著难以言喻的不忿,喉间如滚风雷。这当然是其来有自的。「巫峡猿,你三番四次坏我之事,又任意换戴他人之面具……有话就直说罢,如此廉价的轻蔑挑衅,岂非无聊得很?」
  说话之人,正是权领「姑射」众鬼的古木鸢。而身旁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衣男子如他所说,该是六人中的巫峡猿^^虽然此人脸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蝉的面具。
  「高柳蝉」耸耸肩。
  「我知你定然不满,心想戴戴高柳蝉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我一马,轻轻揭过。看来,是难了。」
  古木鸢冷哼一声,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锐利目光令人难以迎视,似在说「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即使是巫峡猿,也无法与这般锐目久持,转开视线,耸肩道:「你很清楚,我的行动,无一不是上头的意思。至於『为什麼』三字我从来不问,上头也不会说;你所有的质疑我都能为你带到,至於有无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证。我只能说,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援你的通知,这当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来为难你。」
  古木鸢轻哼,冷道:「我要见『权舆』,让他自个儿向我交代。」
  巫峡猿耸肩道:「权舆说了,关於此问,他的回答是『时机未到』。该见你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诉权舆,再有下回,绝非这般易了。他闲得发慌,我还有若干待疏通之事,尽管来讨。破坏『姑射』行动,於他无一丁半点的好处。」
  「我会把话带到。」
  「还有,」
  老人利剑一般的目光划过视界,刹那间,巫峡猿只觉护体眞气自行调动,彷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质,甚已直接作用於己身。若非他修为深湛,已至「不动心」之境,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两步,失态地摆出接敌架势。「下回你若挂不住巫峡猿的面具,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麼?」
  巫峡猿松开紧绷的肌肉,不露一丝无措。这种发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0光之前反而坏事,他能以目视触发气机,使敌人於交手的瞬间误判,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记住了。」
  砖屋忽传来凄厉嚎叫,虽是人声,听来却如兽咆,而且是伤重垂死、回光返照的狞兽;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这骇人嘶吼震摇,难想像那人正经受著何等凄绝的苦痛。
  选在这荒僻处的用意,此际不言自明。嚎叫声持续片刻,又彷佛有几个时辰之久,巫峡猿见老人单手负后,黑袍蒙著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动也不动,不禁轻哼一声,蹙眉道:「你若以为有我在场,便能将人往死里整,我得说我不是什麼都救得活。听他叫的,头颅里要不是被铁叉烂搅一气,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柳蝉一贯都是这般搞法,我怎麼一点儿都不奇怪刀尸屡试屡败,唯一一个拿得出手的,偏又丝毫不受节制?」
  古木鸢不理会话中的讥讽与不满,静静在惨叫声里站了盏茶工夫,忽地转头,以锐利的眸光打断巫峡猿欲张的口唇。「只有在这个阶段,妖刀所蕴之物,才能刻入刀尸脑内身中。咱们等上大半时辰,就为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横竖是死,你发得什麼善心?」
  巫峡猿听屋中惨叫越发尖亢,夹杂著匡匡钝响,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脑杓撞击石台,面色丕变。「他若身亡,你上哪儿再找个能受火元之精的人来?权舆要的是五名生龙活虎、能发挥妖刀十成所蕴的刀尸,你手里就这个勉强算完成一半,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几个?」
  老人笑了起来。
  「挺过了,好歹便有一个,我觉得挺划算啊。」
  「你——」
  屋里惨叫声又变,以巫峡猿多年的外科经验,这已是足以致死的痛苦反应,霍然转身:「快停下来,古木鸢!」
  「再等一会儿。」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岗,眨眼即至砖屋门前,双掌在门上垧伙扪币,像作^ 只^ 不兄的九宫圆上反覆掀按,门缝里透出的异芒倏然消失,屋内的嚎叫声一断,只余悠悠断断的粗浓喘息,荷荷有声;紧接著,铁门后传来一阵细密的喀喀轻响,彷佛有极精密的机簧齿轮在运转,片刻「答」的一声门锁松脱,门缝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你在场,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会儿。」
  老人冷肃的声音里带著难以言喻的恶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态。「无端端被增加工作上的难度,感觉不太好受罢?下回『上头』再下这种命令时,别忘了此际的感觉。」
  铁门推开,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空间。屋内不见月块砖脚,上下四方,全用铸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铁板或石条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顶四壁皆是凹凸错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却是以铁石复制重现,连那异样的歪斜与不对称都被忠实保留下来。
  人工「岩窟」中无一处未镌花纹,线条之密集繁复,使原本歪斜的空间更加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动似的,如一只活生生的巨兽胃囊,匆匆一瞥便觉目眩,遑论不知从何处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诡异光源。
  巫峡猿深知这炼尸穹窿的厉害,强抑住好奇心,迅速别过头,不敢多瞧门里一眼。
  虽是世间妖刀及刀尸之起源I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赝仿,却几能如秘穹般诞出刀尸,不容小觑。炮制刀尸的迷魂药物向由巫峡猿负责配制,以他对药理、武学乃至机关术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尸生成的原理。在巫峡猿看来,荒谬莫名至此,直与巫亲妖术无异。
  权舆将「姑射」交给古木鸢时,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尸的法门一并授予姑射首领,即使身为联繁的桥梁、形同监军的巫峡猿,亦无从知悉。
  「无论发生何事,决计不能步入秘穹。」
  权舆再三交代。「其中所蕴之力,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为,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终将沦为失魂傀儡。我不想亲手杀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机。」
  是以妖刀虽蕴有大威能,权舆、古木鸢等却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尸,亲掌妖刀之秘,盖因「源始秘穹」将对心智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非至走投无路,智者断不为也。
  古木鸢手按门扇,回头笑道:「他快死了,你不进去瞧“瞧麼?」
  屋内断续传出兽咆般的呻吟,似为他恶意的揶揄作注脚。巫峡猿已无初时谈笑风生的闲心,明白屋里的刀尸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古木鸢分明想置其於死地,因为有自己在场,「权舆」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想拖我下水麼?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双手负於身后,又回复一派从容。
  「我会如实向权舆报告,刀尸断气之际,人在秘穹之中。」
  巫峡猿冷道:「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尸,干我底事?我在那厢等你,可别慢了手脚,后果自负。」
  信步走入旁边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里烛照、卧台、沸水针药等无不备便,倾圮的家生上铺了层洁净白布,屋外更洒满整圈石灰,比寻常草堂医庐还要讲究。
  要不多时,古木鸢横抱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倚门而入,「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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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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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摔上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
  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嗓音带著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火。
  巫峡猿戴著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著氤氲白雾。纵使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彷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覆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肤色、纠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公子崔滩月。
  崔滩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稜峭的面庞明显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猿俐落地检査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木应该足川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著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艳月赤裸的上半身,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留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著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彷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艳月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滩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铺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II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藉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藉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凌空倏点,继而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处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穴,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百会穴,崔鼸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著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
  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然而为救刀尸,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滴下的汗水,没泄漏。1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著头收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离垢刀尸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
  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壁不倾,人自惊惧。「於你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
  刀尸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知来的是谁,此非眼见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著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为他身上宿著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於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著烈焰熏燎的碳焦,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
  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瞳孔,重复著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
  「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
  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慰罢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
  古木鸢低声道。以崔艳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眞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害过头。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艳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尸,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尙且不如,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尸」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尸良窳,取决於「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失自我的刀尸,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尸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I号刀令的无声笛音,於刀尸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 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尸便是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滟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尸,这点连掌握培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II月不免智识浑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时起身,将他接个正著,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著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模样,搰稽中带著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肩歪颈摇,彷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看他枯痩纠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著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
  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哑的嗓音混著气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戴一气。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


第百六三折 源始穹秘,燕子无楼
  不同於适才离去的冒牌货,此际现身屋中、手握妖刀的,毋宁才是货眞价实的「高柳蝉」。其怪异的身形及跛行的特徵,兴许是他始终隐於骷髅岩的幽影深处,绝不在其他姑射成员面前出现的原因之一。
  古木鸢轻哼一声,迳自转身,确认崔滩月已沉沉睡去,仍不放心,趁火元之力逐渐平息,拈起针灸用的牛毛金针封住几处穴道,才将面具解下,信手搁在一旁。过程之中,高柳蝉始终立於他身后,是抄起离垢即能挥中的距离,古木鸢却毫不设防,轻易便将背门要害卖给了对方,不知是艺高胆大、欺其身残,抑或信任至深,全无猜疑。
  「忒快便回,看来是失败了。」他冷著脸道:「是对方身手太快,还是你早该服老?」
  高柳蝉鼻中出气,也拉了条板凳坐下,冷笑:「你让瘸子去跟踪两腿俱全的,还巴望著别追丢了,随便拉个人问问,这脑子还好不好使?」古木鸢默然片刻,才「噗」的一声笑出声来,旋又板起脸:「的确,怎麼看都是我脑子不好使了,才该服老。可为了让那胖子跑慢些,差点毁我一具刀尸,蚀本之甚,这还不行?」
  「本来行的。」高柳蝉撩起乌氅,但见袍底以极小的角度,被斜斜削去一条约尺半长短的狭角。「要转出山坳之际,斜里忽来一刀,差点卸了我一条腿子———是好的那条。我转念即退,没见是谁出手,自也没让对方瞧分明。那胖子早有准备,是我们低估他了。」
  换作古木鸢,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
  身为暗著,高柳蝉身上背负的机密,怕是十个巫峡猿也抵不上。逮著联络人,权舆未必痛痒;失却高柳蝉,古木鸢等若被掀了老底,不惟十数年心血付诸东流,权舆得其所欲,翻脸背约也非不可能事。
  巫峡猿多年来受权舆信赖,担任两方联系的桥梁,为古木鸢领导的姑射提供协助,无论武功心计,皆非泛泛,古木鸢未想轻易取之。此番设计,不过试试能否找到联系权舆的蛛丝马迹,得之天幸,不得自然,若非高柳蝉坚持追踪,原本古木鸢是打算自己来的。
  「好险的刀!」望著老搭档的袍角,台面上姑射的领导者喃喃道:「看来胖子那厢尙伏有好手,暂时莫轻举妄动为好。」
  高柳蝉却有不同看法。
  「那刀还欠了点火候,否则我足胫难保。且说不上高,之所以险极,乃出刀决绝、毫无犹豫所致,却是个刀动心止的主儿。我料他并未见我,一感应气机便即出手,偏又不带半分火气;若非顾虑胖子回头,或有人埋伏打救,原该当场毙了,以绝后患。」
  「最后两句我要写在墙壁上,烦你画押为证。」古木鸢正色道:
  「下回你再说我拿刀尸的性命开玩笑,我便指这两行壁书与你。」
  高柳蝉冷哼。
  「权舆麾下,岂有余辜!崔滩月他却干了什麼事,合该家破人亡?」
  「你去问死在风火连环坞的赤炼堂帮众,看姑射麾下,何有余辜。」古木鸢并不激昂,甚至敛起了平日的讥讽冷峭,静静说道:「我不是劝你冷血。刀尸是我等复仇之根本,若『权舆』眞是你我推想的那个人,要除掉他可不简单,一个崔艳月尙且不够,下一个还不知在哪里;提升刀尸能为,是眼下最快的捷径。」
  「我以为刀尸是复仇的线索。」高柳蝉斜睨他一眼,并不领情。「藉此钓出权舆眞身,一举铲除,你这麼认认眞眞地整治下去,便是权舆身败,世间仍有妖刀。
  你看看我,妖刀行世,留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
  「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指摘我别有用心。」
  「你要是这种人,我头一个便杀了你。」
  佝偻的老人起身跛行,直至墙边,伸手抚著离垢那光滑如铁枪杆的刀柄。「你以为,自己是不会死的麼?你以为在你死之前,能游刃有余地销毁这一切?你怎麼知道我们不会一出此门,便猝不及防死於某处?我们留於此地、留於秘穹,乃至散入江湖的那些……该如何收拾?
  「我没有一天不想著报仇。但报仇是私怨,狠辣可也,非情可也,我却没当自己是恶徒。在我看来,乘夜格杀一名先行动手的权舆麾下,算是复仇,把崔II月送进秘穹可不算。你要刀尸,为何不用我的法子?」
  古木鸢蹙起眉头,面色微沉,冷道:「你花忒多时间培育的种子,把江湖搞得天翻地覆;啥事都干,除了听从号令指挥之外。无法掌握的兵刃,锋利不过是伤人伤己而已,打造失败的武器,还能拿来对付谁?」
  高柳蝉哼了一声,默然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嘴这麼硬,毕竟没舍得杀他,是不是?」
  「你耳不算背的话,该记得我下了决杀令。」古木鸢冷哼。
  「连你自己面对面时都没下手,决杀个屁!」高柳蝉哈哈大笑。
  面色严峻的老人转开视线。「你眞要我杀,我倒是不介意动手。」
  「得了罢,别再玩这种假装坏人的把戏啦。光凭仇恨便能行事,你我早杀得满坑满谷,犯得著忒辛苦,一点、一点发掘线索,小心求证?不错杀无辜,正是我决定与你合作的原因。那小子你也觉得不错,是罢?承认这点有这麼难麼?」
  高柳蝉搁下离垢刀,转过头来,神情肃然。「咱们拆了那屋里的赝品,运将回去,我想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杀不杀得了权舆,都能教妖刀从世上绝迹。你莫继续在崔艳月身上进行秘仪了,往后几天叫上胖子,让他施针用药,先教崔家小子调养复原,届时能否派上用场,再看情况。」
  古木鸢眉头一扬。「那刀尸呢?你口口声声要善后,又不肯做恶徒、通通除掉一了百了,毁秘穹而遗刀尸,岂非矛盾?」
  「刀尸蛊斗,竞相称王,此乃天性。」高柳蝉嗤笑道:
  「剩下最强的一只,终是血肉之躯,为恶则天下共击,横竖是个死。要是济弱锄强,行侠仗义,即为天下苍生的福气,你我又何须发愁?你若放不下要趁早说,我才知看错了人。」
  古木鸢重哼一声,回头嘴角抑得有些过了,似生生呑落一抹笑意,扬起剑眉。
  「你对自己一手培养的刀尸,倒信心满满。」见高柳蝉笑而不答,揍他的心都有了,沉吟片刻,敛起戏谑神气,肃然道:「我会照你的意思办,世间,不能再有这般妖物。等我确认一事,以免错杀,之后咱们便毁掉秘穹,逼出权舆。」
  高柳蝉知他绝不轻诺,话既出口,便有贯彻到底的决心,心念一动,沉声道:「你在等央土那厢的回音?」
  古木鸢摇摇头。「传递讯息的密使该已出发,何时有信,非你我能左右。我已透过昔日锟鹏学府的同窗密友,安排与那人相会;中与不中,见面能增三成把握。在此之前,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古木鸢的推测、疑虑,乃至掌握的讯息等,从未瞒他。然而高柳蝉却想不出,在与嫌疑深重的「那人」见面之前,有什麼非去不可之处,足以决定是否毁去源始秘穹,以为正式向权舆宣战的鼓号。
  思虑所不能及,代表这是古木鸢新近得到的线索,又或一直以来,古木鸢并未意识到此处与妖刀背后的阴谋有关。高柳蝉不禁蹙眉:
  「什麼地方?」
  「浮鼎山庄。」
  越浦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能提供质押借贷、换点银钱傍身的地方。大至庙宇宫观、客舍酒楼,小至街边的香药铺子、分茶食店,在客人手头不太方便时,多半可接受较灵活的兑付方式,由此更突显出当铺这一行的与众不同。
  在越浦,只打算换几吊钱应急的,千万别进当铺;出手太过寒碜,是会给当铺的朝奉叫人扫地出门的。让穷苦人当衣换钱、解燃眉之急的,在越浦通常不挂「当铺」二字店招,百姓都管叫「小押」,铺外布旗上画两串铜钱的便是。这种小型当铺反而不收贵重物品,免遭宵小觊觎。
  敢打出「当铺」之名招徕顾客的,清一色是资本雄厚、规矩森严的大店,打进门便祭出三高迎客I槛高、阶高、柜台高,通常门内都会放上一扇大屛风,以风水来说是财不出门,也防外人窥看,避免上门的当户尴尬。
  城南的惠和里、马道子街一带,是当铺的集中地,再往前走是金银铺子汇聚的宝畅里、天元寺,转个弯儿便到专卖字画古玩的永定桥市,以地缘来说非常方便。天水当铺自也不例外。
  当铺是开门做生意的,拜髙槛屛风之赐,顾客进门以前,也不知来的是谁,因此,当胡彦之大爷领著畏首畏尾、好似做贼的陈三五,大摇大摆晃进天水当铺时,柜上的朝奉透过窄小的防抢木栅瞧见,已来不及唤人关门了,本能地将柜门后的铁闩一拉,断了入柜的门道。
  「奶奶的,」胡大爷一看乐了,啧啧有声,拿食指一迳点著。
  「你个小淘气!大爷都还没开尊口哩,这麼怕我抢你?」
  那朝奉本是面色倏沉,听他一说,职业病发作,本能地陪小心起来:「这……哈哈,大爷您误会啦!这个……嘻嘻……哪能啊这是。顺……顺道带上、顺道带上的,没别的意思!哈哈、哈哈……」
  胡彦之摩挲下巴,怪同情地睨著他。「你脸挺有事的,哪儿扭著了?」
  「没……这个没有!决计地没有!哈哈哈……呜……呃……哈哈……」
  「不过,这回你对。」
  胡彦之一个箭步跨前,脸无声无息贴上小木栅,吓得朝奉猛然退后,柜里的簿册、算盘、文房四宝等掀落一地。「大爷眞是来抢你的。瞧好了啊!」哗啦一响,铸铁般的大手破板碎栅,揪住朝奉的衣襟,往外一拖,硬生生将整个人拽出柜台,犁著满地木碎拖至堂中。
  内室堂外涌进七八条大汉,此起彼落的呼喝声还没喊满一轮,全给胡大爷打趴下。他信手拎起堂上的桌椅几凳,种萝卜似的一个接著一个,就这麼往背门一顿,桌脚插碎青砖、贯入土中,把人全固定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惜屋里家生有限,才弄完一片,又有两名护院跨入高槛,胡大爷挥拳一阵暴打,转头却找不到几凳,灵机一动,抱起一只半人多高的珐琅嵌花瓷瓶,往其中一人脑门上砸落。
  「砰」的一响,伴随凄惨悲鸣,挨打的两腿一伸当场昏死,惨叫的却是那当铺朝奉。
  「那是海外传来、价比千金的掐丝骨胎双龙瓶啊啊啊!」
  「不忙不忙,还剩五百。」胡大爷抱起完好的另一只,照准了地下神情惊恐、被揍得鼻青脸肿的护院武师,对一旁看得发呆的陈三五努努嘴:「喂……喏……你他妈发什麼愣啊!当票当票!」
  陈三五吓得不轻,给连喊几声才如梦初醒,毛手毛脚地摸出一张发黄的两折当票,小心翼翼递到朝奉鼻尖。那朝奉两眼始终不敢离开胡彦之手里的掐丝骨胎单龙瓶,老胡殷勤笑劝:「没事,啊?乖。瞧瞧,瞧瞧。」
  朝奉心惊肉跳,勉强分神乜了一眼,认出是前年的票子,上头龙飞凤舞、潦草难辨的草书正是自家手笔。当铺柜上书写当票,自来是越草越好,一来难以仿造,二来若旁人都看不懂,赎当之时闹出什麼纠纷,当铺正好撇得一乾二净,都说票上有写,是当户混赖云云。
  「这位兄弟点当的物什,还在不在呀?」胡大爷笑咪咪问。
  「在、在!当然在!」冲著高举的单龙瓶,就是眞不在也没敢说个「不」字,生都要生出一件让他赎。何况陈三五典当之物,虽价値不斐,却属於不易脱手之一类,故当时只给了他二十两。
  一般当铺的当期约莫是十八个月,超过一年半没来赎,或付不出利钱的,就算「死当」,东西即归当铺所有。当铺售物取利,物主不能稍置一词。陈三五只拿区区二十两,哪里付得出利息?若非此物无市,早已售出抵债。
  胡彦之让朝奉指派两名不通武艺的小厮,前往库房取物,把掐丝单龙瓶塞到陈三五手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哪个敢动一动的,你便拿花瓶砸死他。」顺手从他襟袋摸出那张五十两的柜票,在朝奉眼前直晃荡:
  「在你这儿押上两年,要花两倍多的银两才赎得,你怎不去放高利贷?」
  朝奉苦著脸,本想回他「开当铺就是放高利贷」,唯恐镇店的双龙瓶———想到如今只剩单龙,不禁心如刀割———尸骨无存,哪里敢还口?唯唯诺诺间,只听老胡笑道:
  「你今儿走运了,同行。老胡收保护费,一向也是翻倍,后来一想,不对啊,今年不是五倍吗?五十两的五倍恰恰二百五,与你相当合称。我自己拿就不麻烦你啦,多谢,承惠,下回一定再找你。」掀帘一溜烟钻进堂内。
  陈三五抱著大花瓶,满脸茫然:「胡爷,你上哪儿去啊?」
  「解手啊!你来不来?」余音悠悠晃晃,似已穿庭入室,不知所之。
  「不……不用了。我等你回I」陈三五闭上嘴,只觉当著满屋哼哼唧唧的护院,老对布帘说话的自己活像傻瓜。
  胡彦之来到天水当铺的后进,於廊间略观察了横梁斗拱的走向,片刻即找到所谓的「上房」I通常日照充足、又不致有东西晒,位於主厢之中,便是最好的房间。其时尙未正午,房中之人却像刚起身不久,半掩的门缝里透出香汤茗茶的甘香气息,檐下阶前的花圃泥地上湿濡一片,显是刚泼了梳洗用的清水。老胡停住脚步,轻叩门棂,房内传来一声幽幽轻叹,诱人已极。「进来罢。」
  他排门1(11人,似兑铺^锦缎的圆鼓桌后,斜坐著;名花鞞惨淡的飓人,姣好的瓜子脸上只点了些许唇胭,云鬓紊乱,身披细缕,鼓出肚兜边缘的大片奶脯绵软酥莹,白得有些眩人,正是翠十九娘。
  一样是翘著腿儿,她与在新槐里大杂院时判若两人,难相信仅过一夜,甚且不足一日之数。此际,原本风姿绰约、顾盼自若的美妇人彷佛被抽走了生气,只比病恹恹稍好些,眞个是说不得凄凉,觑不得凄楚,令人打心底生怜。
  那是张弃妇的脸,胡彦之想。
  十九娘勉强一笑,轻声道:「我要还问胡爷是怎生寻来,就眞傻了。胡爷师从西山道追踪术名家『猎王』,习得绝艺『缩地法』,据说见毫末能知飞羽,观露沁而预雨晴,妾身昨夜仓皇逃脱,虽已极力抹去痕迹,料想在胡爷眼中,所留破绽怕不是车轮大小,自招辱耳。」
  胡彦之不禁莞尔。「谁吹得法螺震天价响?我都不知道缩地法这般厉害。实话说,我只是陪个朋友来赎物,见小小一间天水当铺,安排的人马也未免太多,我那鬼灵精似的兄长纵能未卜先知,连我自己也是刚才晓得要走这一趟,他总不能埋伏了等著我,显然此地有紧要人物,须加强人手保护。」
  十九娘凄然笑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挺紧要的,也刚刚才晓得不是,巧了。」
  胡彦之观察她的模样,确是伤心透顶,嘴上越机伶,代表心头越乱。乘虚而入虽非君子所为,实际上他选择不多,若不能在大会前打入金环谷核心,鬼先生的阴谋便无人能阻了;定了定神,娓梶道:
  「十九娘,我无意离间你们主仆,但金环谷是你心血所注,便有更理想的根据地,也不该撇下你,当你是局外人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他不是对你有什麼不满,而是他看待世上所有的人、事、物全都一样,不过是他用以游戏的小巧玩意儿。你小时候玩布娃娃、泥泥狗,眞会管它们死活?」
  翠十九娘开口欲驳,却无只字片语可用。是谁把她推到如许尴尬的境地?这一切又是为什麼?他……他明明说过,金环谷乃复兴狐异门之基地,她母女俩将长立於他的宝座畔,甚至让明端以「超诣眞功」操纵天罗香之主为傀儡,实际上统治一门……等等,难道他将金环谷的人马移到了———
  (这怎麼可能?)
  天罗香的禁逍足世问最复杂难解的迷宫,数百年来,正邪两道无数才智之士试图攻破这道诡密藩篱的,最后无不惨绝其上,没有例外。少主未曾向她透露过,他能自由进出冷炉谷,否则何须冒险送玉斛珠等潜入卧底?
  一股莫名的愤怒攫取了妇人。她了解胡彦之所说,少主并不关心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过往她总以为自己,最多以明端之爱屋及乌,或是例外;经昨夜之后,终於证明是一厢情愿。
  少主毋须瞒她。他这麼非是出於保密或其他考量,如果是那样,倒也还罢了,充其量是少主轻视她的能力、质疑她的忠诚,虽然同样令人难受,至少不是无端造成。承认并面对他之所以这麼做,或许纯是出於戏谑,甚至只想看看她事后的表情而已,令十九娘全然无法对自己交代。
  「我并不是要你背叛狐异门。你是我母亲的下属,最懂她的心思,她眞的希望我兄长一统七玄,在这个过程对其余六派上下其手,搞风搞雨麼?」胡彦之乘胜追击:
  「世上不是只他一人聪明。所谓『七玄大会』,本是设计侵夺的陷阱,成功与否,会后狐异门皆是以一敌六,除非铁了心将他们杀光,是麻烦抑或助益,你难道分辨不出?」
  十九娘花容白惨,犹豫片刻,咬了咬嘴唇道:「你想让我做什麼?」
  「你尽可以鸽信或快马回去请示我娘,确定这一切都已得她首肯,而非被蒙在鼓里。」胡彦之从头到尾都没想说动她背叛狐异门。他虽谈不上了解母亲,却隐约觉得鬼先生图谋之事,未必受到门中尊长支持,否则自己四处捣乱了忒久,不见兄长使出什麼雷霆手段,息事宁人的意味浓厚。
  讽刺的是,老胡对於母亲的认识,多半来自江湖流传。三十年前的妖刀之役虽已少有目证,被打成妖魔鬼怪的狐异门更属禁忌中的禁忌,但美人却是人人爱谈,倾城倾国的绝世魔女尤具吸引力。
  在武林的印象中,胤野虽是女流,行事却雷厉风行,相较之下,她的夫婿胤丹书反而温和圆融得多。以胤野的个性,若打七玄的主意,不动则矣,一出手必置所有人於死地;搞什麼称盟称霸的聚会,怎麼想都是为了满足鬼先生无聊的表演欲,不像是潜伏多年极尽隐忍的胤野作派。
  十九娘自离央土,一直以少主的人马自居^或许拿掉「马」字,改作「少主的人」更贴近她内心想法II胤野不禁她与长子缠绵锦榻,一来是七玄中人,本不似人前道貌岸然、实则男盗女娼的所谓「正道」,於男女之防看得极淡,二来胤氏死得只剩她们母子俩,十九娘少女时期便有了明端,是个能生养的,鬼先生囿於掩饰身分无法结亲,透过床笫交欢早早留下子嗣,也符合胤家的利益。
  采纳胡彦之的建议,翠十九娘形同背叛了鬼先生,在昨夜之前,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直到仓皇逃至天水当铺躲避、焦急追问金环谷那厢的情况,被下人告知据地已然转移,世上再无一处叫「金环谷」的所在为止。
  ———你到底……将我当成了什麼?一直以来,我都对你那麼样的……
  她定了定神,将思绪放回现实中,静静说道:「这事我能办到。是时候,教主人了解东海这边的情形了,近日内我便送出消息。」
  胡彦之暗忖:「她……果不在东海地界之内。」面上不露声色,温言颔首道:「我虽没做过一天的狐异门人,但要替狐异门以及其他免於无辜牺牲之人谢谢你。她……母亲会明白你的忠诚,并庆幸这儿有你在,及时做出正确的决断。」
  十九娘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必腹里窃笑,我这麼做可不是为你。」
  胡彦之心中感慨:你要眞是为我,那还聪明些。实不能怪他撇下你啊!
  连妒忌、愤怒、偏狭……这些出於内心的负面情感都无法正视,非找个理由才能动手的人,是世间最为软弱的一群。他是看透你了,十九娘,因此生不出一丁半点平等以待的敬意。
  然而,此际过於露骨的怜悯,只会益发激怒这个女人,万一怒气转向可就大大不妙。胡彦之故意露出一丝算计的神情,抱臂沉吟,似斟酌著如何开口。十九娘瞥了他一眼,将薄纱襌裤里裹著的雪腴大腿叠上右膝,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小口茶,垂眸道:
  「胡爷还有什麼指教,一并说了罢。要逞威风,此地没人打得过你,可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不得什麼英雄好汉。」
  她双峰本就极是伟岸,纵以锦兜裹住,也只能勉强托住沉甸甸的下缘,溢出兜上的乳肉宛若熟瓜,靠近圆桌端起茶盅时,两枚雪白浑圆、中夹深沟的半圆乳球便索性搁在桌顶,绵软的乳质乳廓被木桌一顶,几乎要倾出肚兜来;光是涌出布料的分旧,就比功常女子衣下的还多,满於桌缘的酥莹雪乳,几乎让人产生她上身赤裸的错觉。
  老胡居高临下,看得更加清楚,赶紧拖过她对面的圆鼓绣墩坐下,免得裤裆支起一顶大帐,当场出丑露乖。只是这麼一来距离更近,但觉满眼腻白,直想将手伸过桌面,轻掐一把,瞧瞧有多水嫩。
  十九娘浅浅一笑,原本有些黯淡的容颜忽地放光,说不出的明艳动人,似笑非笑道:「说呀,发什麼愣?」嗓音轻软娇腻,带著一抹嗔怪似的撒娇鼻音,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少女般的促狭灵动,却又不令人觉得刻意扮小,但凡男儿听了,不免枰然心动。
  这就是报复了,老胡心想。你既不拿我当回事,我便勾别的男人让你瞧瞧!此际就算扑倒她硬上,十九娘多半便从了I以伤害自己的方式,企图也让对方感到心痛,是非常经典、但其实没什麼效果的傻念头。
  胡彦之抑著心猿意马,装出心猿意马的模样,乾咳了两声,尽量将视线集中在她妩媚的容颜之上,避开搁在桌面的那两颗雪白乳球,正色道:「我要知道,那个捞什子七玄大会在哪里召开。」
  十九娘并不意外,负气似的敛眸一笑,薄颦更添几分艳色。
  「忒巧呢,我也想知道。你猜怎麼著?居然没人告诉过我。」
  「他没说,但你心里肯定有谱。」胡彦之有意无意似的,随口道:「说不定经昨晚这麼一闹,你便想到了。」
  十九娘心底微微刺痛,脸上却挂著笑,宛若春风开绽,令人醺然。「没准的。胡爷随便猜上一猜,也就是这样啦。」胡彦之极有耐性,哈哈一笑也不生气,以拇指刮得颔髭嚓嚓响,饶富兴致一般,涎著脸道:
  「你个小坏坏!好罢,我猜猜、我猜猜……唔……这个……好像……似乎……也许……哎呀好难猜我猜不到。该不是冷炉谷罢?」
  翠十九娘正听他死皮赖脸缠著,旁边要有人蒙著眼,还以为来到青楼筵上,大爷正调戏姑娘;还好没来得及呷茶,否则便要喷他一脸,雪酥酥的巨硕奶脯一晃,惊异道:
  「你……你怎麼……」
  「要不你派一斛珠去卧底,单纯是研究怎麼开鸡寮麼?」老胡兴致索然,一脸无趣。「他让你想方设法打进天罗香,就是为了这一天。」十九娘虽觉此说过於武断,但结论既与自己不谋而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已知我与游尸门、五帝窟结盟,」胡彦之不著痕迹地虚张声势。「这两派所持请柬,上头写明的目的地却不相同,显是另有引路之法,不让这些首脑有互通声息的机会,或预先派人踩点子打埋伏。我料有一处眞正的集会地点,至少他是当成备案的。」
  「……备案?」
  「万一冷炉谷去不成,便於该处直接召开大会。」老胡笑道:「现在他既连家当都移到了天罗香的老巢,这个备案便成集合的地点了。待七玄首脑齐聚之后,才由此处出发,前往冷炉谷。」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除非如冷炉谷这般天险,否则任指一地集会,难保五帝窟游尸门等不会事先布置,届时召开大会的狐异门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九娘的确知道这麼一处地点,却也是这几日间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冷炉谷还不知能不能拿下,对於这个「备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对照胡彦之的推测,脉络次第浮现,无不若合符节,丝丝入扣。
  引领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挥的「豺狗」。她能使唤豺狗的裕度,仅限於少主允可的个别任务,鬼先生若未吩咐,戚凤城等当她是空气一般,视而不见的程度直如睁眼瞎子。
  这条线索一旦说出,便无回头之路。无论胡彦之干扰七玄大会至何种境地,事无大小,鬼先生决计不能坐视;他兄弟手足决裂之日,少主定然不会放过自己。想来应该是悚栗惊惧之事,不知为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佛不这麼做便难尽吐胸中积郁似的。
  翠十九娘意气上涌,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抬头,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动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软雪浪,令人目眩神驰。
  「你说的『备案』集合处,便在城外西郊的无央寺。」
  「无央寺?」他蹙眉片刻,恍然击掌:「你是说弃儿岭的万姓义庄再过去……那边有片小屋撃叫什麼来著?」
  「叫万安擎。」4九娘低道,忽缩了缩雪颈。
  明明廊外青天丽日,甚是暖和,屋里却彷佛刮过一阵习习阴风,须极力克制,才不致抱胸环肩。越浦城商业发达,地处要冲,繁华景况更胜平望,不仅城中寸土寸金,就连城郊乡镇亦都鸡犬升天,凡是地主没有不发财的;唯一的例外,便是西边的弃儿岭一带,人称「万姓义庄」的大片无主坟冢。
  此间历有不祥之说,远近各种传言无不绘声绘影,最为人知的,就是三十多年前天下将乱未乱,大批流离失所的饥民涌入东海,当中出了个煽动人的聚众兴乱,连越浦豪商组织的武装卫队亦不能挡。眼看城池将陷,东海一道……不,该说天下漕运枢纽不免付之一炬,间接毁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经济,刚被镇东将军独孤执明寻回的庶长子独孤弋,在他那籍籍无名的青衣智囊辅佐下,率领一支孤军,击溃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队,斩杀贼首,挽救了绝望的越浦城民。
  日后独孤弋北抗异族、西进央土,三川界内,堪称是东洲大地上最有钱的这帮人,无不倾尽所有,无悔无怨地力挺独孤弋,都是为了回报这段恩情。而东军强悍无比的后勤支援,正是独孤阀最终扫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关键。
  三川地界河道交错,越浦身为漕运枢纽,更是网络中最繁复密集之处,然而弃儿岭却是这片河间地里的异数,四周莫说河运渠道,连大点的水沟都不见一条,在倚赖水运的三川居民看来,此处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穷六绝、走投无路之人,等闲不考虑定居於此。
  地缘如此特殊,当时流民军盘据弃儿岭,以水军为主力的东海部队鞭长莫及,登岸作战又无优势,被打得抱头鼠窜。而做为最后决战的主战场,弃儿岭下掩埋之尸,以「万姓」呼之,恐怕没有丝毫勉强;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种冤魂作祟的可怕景象,白马王朝开国之初,遂发动豪商出钱,除了设置义庄帮忙穷苦人家的身后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镇煞,超渡亡魂。
  岂料寺庙才盖到一半,便是拿出双倍酬劳,也已找不到愿意入驻施工的匠人,倍大的建物矗於鬼气森森的荒岭密林间,其后几任抚司里,也有请来有道高僧尝试驻锡传道的,最后全都不了了之;盘据此间的,便只万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无央寺」。
  在深入至无央寺前,还有十九娘适才说的万姓义庄及万安撃等,那都是实际有人生活、日常进出的聚落,虽较越浦城外的鬼子镇要更荒凉破落些,却非人迹罕至之地。鬼先生选在这里,倒不失为一妙著。
  可惜现在有冷炉谷,无央寺只能是七玄宗主的会合处,要不老胡艺高胆大,从来不怕鬼,预先潜入无央寺布置一番,这东道便易主儿了。不过,毋须亲历鬼蜮,翠十九娘看来还是挺欢喜的,多数女人都怕鬼,无论会不会武功。
  「你便到无央寺,又能如何?」十九娘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难不成一跃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说帖背诵一遍,教这帮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觉麼?」
  想套大爷的话,你还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大义凛然:「那可不,就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站将出去,估计能抵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是直接开打的意思啊!」十九娘故作恍然,继而啧啧有声:「胡大爷忒能打,连七玄的首领都没放眼里。以一敌七……不对,集恶道有三支、游尸门有三尸,算算胡大爷得一个打十一个。豪气啊!我都想敬胡爷一杯啦。」
  「那可不!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
  「这就省了罢,胡爷。」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狭,仍不禁莞尔,这一笑心情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温婉动人,连胡彦之都直了眼。「凭你的身分,露面只是讨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帮魔头,更是白费心机。」
  「这就得靠你帮我了。」胡彦之懒惫一笑,无赖至极。
  「我?」十九娘噗哧一声,眸中却无笑意,只觉无聊。「我一名弃妇,被主人一脚踢开,比洋娃娃、泥泥狗还不如,帮得了胡大爷?哈。」
  别这麼记仇了,弃妇。「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想干啥。其实我一直弄不明白,有什麼法子可以混一七玄,还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个。他手里是有什麼画片儿或亲笔函之类,揭发他们男的全爱龙阳、女的都长胡子,管教一个个都听他发落麼?」
  翠十九娘光想那画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麼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止住笑,心中忽有些异样:怎同这人一块儿,忒容易发笑?按了按发烫的桃靥,板起俏脸一本正经道:
  「少主说了,自古混一黑道,只有一法,便是比武夺帅!」
  胡彦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面颊,咕哝道:「你说我,他更能打啊!费了这麼大劲儿搞个大会,就为了要打倒所有与会之人,教他们甘心臣———」忽闭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锐芒。
  ———这事,连傻瓜都不会做。
  鬼先生如此谋划,不会没想过横里杀出个武功更高的,端了个现成的七玄盟主走,为免替人做嫁衣,须有无论谁来、皆能全胜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够高了,但有远高过漱玉节、鬼王阴宿冥这些人麼?兄长不过略胜自己一二筹,这点老胡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万全之策,先让邪派首脑们同意游戏规则,而后又能自游戏稳稳胜出;末了,还得教他们反悔不得,甘心奉他为主———
  绝了。世上哪有这麼厉害的手段?说与旁人听,怕要被讥为白日发梦。
  「其实是有过这样的先例,胡大爷没准还见过。」十九娘盈盈一笑,终於有重新掌握全场的感觉。胡彦之剑眉微扬:「喔?是谁?」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顾自的说起鬼先生构想中的七玄大会该要如何进场、谁站哪厢,万一谁到谁不到,又该如何……说到了头,已是晌午,对面胡彦之面色铁青,久久不语。
  「……有这种物事?」
  「我说了,」十九娘微一耸肩,乳沃颈纤,风情万种。「没准胡大爷见过。」
  他确实见过。当日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人与物,他两样都见过,只是从没想过竟会是鬼先生的计画蓝图。撇开表演欲与恶作剧癖,他哥哥其实算是相当缜密而精细的阴谋家,在他人身上观摩、乃至试验积累至一定程度,才转而运用於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说娘……我母亲她知情麼?」
  「关於『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彦之敛起了一迳往她胸口乱瞟的贼眼,再起身时,彷佛变了个人,更沉默也更专注,微蹙的浓眉压著锐眼,透出沉凝的气质;明明身形未变,翠十九娘却觉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宽厚起来,肌肉的线条起伏鲜明,反馈其上的万钩背负。
  她从未在少主身上看过这样的神气,然而此非初见。
  她记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抚摸头顶的力道要比父亲温柔,走在他身边总是令人心安……直到她够大了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他肩上扛著黑白两道无数人的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疯铁汉的压力与担子,但一切皆止於他的双肩,她从未自抚摩发顶的手掌之中,感觉到天下苍生的重量。
  「我们得阻止他。」胡彦之一开口,重叠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旧影顿时消散,又将她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他说这话时的口气并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哗时都还要宁定平和,彷佛清楚知道,决心与壮怀激烈什麼的无关。
  决心就只是决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眯眼凝著,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心跳无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亲有多像?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发疯了。问题是:那捞什子鬼「主人」的也没回,诸凤琦那死人脸畜生同他的狐群狗党喝高了,搂几个妖妖娆娆的外四部副使回来,整晚闹腾个没完;要是「凤爷」想起隔壁还有个艳贯群芳的小脸黑美人儿,乘著酒意闯将进来,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麼也没发生。黄缨边想著,忍不住打起哈欠。
  没想到金环谷的人一来,能把她累成这样。
  为每日能见到耿照,她特别动用关系II与盈姑娘房里摸来的一枚金钗。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拆下珠饰,拿石块将整支钗砸烂成团,再洗净拭乾,看来便像一锭栗子金———央相熟的嬷嬷打点了药庐那厢,谋了个换药送食的差使,从此名正言顺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风高地险,自古不祥,药庐在内四部地位甚高,老人们闲适惯了,本就不爱去。林采茵那婊子让药庐一次出动八人去换药,说是怕苏合薰耍阴越狱,弄得药庐怨气冲天;后来倒好,不惟换药,还得多走趟膳房带上酒食,药庐差点被逼成了头一个揭竿起义的部门。一听有浴房丫头自愿帮忙,装腔作势半天,还不满口答应?
  耿照有吃有喝了,还要她照拂那老虔婆与盈幼玉。没奈何,黄缨只好又想了法子,揽下给姥姥盈姑娘打点生活起居的活儿I
  这回倒没剐出点什麼来行贿。她本就是盈姑娘房里的,婢女们听说了孟姑娘的事,全都离这些昔日的教使凤凰儿远远的,生怕给连累了,抓去让绿林土匪奸淫取乐。
  膳房的掌杓大娘听说她毛遂自荐,要服侍处境最难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颇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厨后,留给她的餐食特别美味,白灼猪颈肉、酒蒸琵琶鱼肝,分量虽少,吃得她整晚傻笑,飘飘欲仙。
  这些,够她从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轩都没忒勤快,别提还得想方设法,打听红姐的下落。眞是累死人啦,没办法,谁让他都靠我呢!想著想著,忍不住甜丝丝一笑,哼歌儿扭著小屁股四处忙去。
  好在药庐的人把差使全扔给她,当她瞧见耿照变戏法似的、亮出一只完好如初的右手时,尖叫声几乎撼动整座望天葬。「怎……怎麼会……你怎麼弄的……我明明……明明看到……呜鸣呜呜呜……」
  耿照失笑,右手被揪著不放,只好拿左手摸她发顶,宠溺笑哄:
  「傻丫头,哭什麼呢!不是好好的麼?乖,快别哭啦,花脸猫!」
  「呜呜呜……人家开心嘛!呜呜……哪有这样的……你妖怪啊!」
  黄缨好不容易止住啼哭,抽抽噎噎摆布吃食,一边给他递食水搵嘴角,边汇报昨儿到处听来的八卦I「是线报!」她翻了翻哭肿的眼帘,没好气道:「什麼八卦?没礼貌!当心我不告诉你金环谷的四大玉带是哪四个啊。」
  耿照连忙陪小心,表示非常渴望知道是哪四人这麼威武,居然能佩玉带。
  但黄缨能提供的「线报」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东西,於扳倒鬼先生一事,可说全无助益。耿照不急,有一搭没一搭的陪她闲聊,仔细交代了传给姥姥的话,黄缨才依依不舍离开。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洞隧深处,趴在另一头的苏合薰才敏捷起身,猫儿般掠至他身畔,伸手去拈食盒里的牛肉条。铁笼只晃了下,彷佛女郎全无重量似的,单是这轻功,便足以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虽未如耿照呑食的血炤精华,有著生肌愈骨、重造经脉的神效,但她腹中那枚血炤阳丹正迅速改变女郎的身体,过去许多悟不通、做不到的关隘,忽然都有了简单而直白的答案。
  「的确有人。」苏合薰小口小口吃著,低声道:「耳目难察,但我能感觉。你同她说话时,那人就伏在洞里观望。」阳丹发生效用的影响,亦体现於她暴增数倍的五感,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灵觉,近於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及远或不如耿照,纤敏却有过之。
  耿照有些佩服。「我的感觉没那麼清楚,可能是分神说话的缘故。」藉著送食物入口时遮住嘴唇,低道:「……走了麼?」苏合薰与他默契绝佳,低头边吃,指尖蘸油,在笼底写了「还在」二字,片刻又加一行:「正看著你。」
  他背脊有些发寒,低头见食物少了一半,忽疑心起这一切不过是她声东击西的伎俩,跟著狼吞虎咽。「喂,那人走了。」苏合薰连说几次,他都置之不理,加紧消灭所剩不多的水煮肉,女郎果断放弃,积极投入清剿行列。
  「昨天听到的———」风卷云残之后,她按了按嘴角,才刚起个头,难得这回是耿照打断了她。
  「那个先不忙。」
  少年凭栏远眺,犀利的目光彷佛穿透洞隧幽影,攫住:现而隠的神秘身形,忽然转头一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我想……先会会这个不露面的『高人』,你看怎样?」


第百六四折 故人长别,此番曾梦
  姥姥再回到天宫顶层,已是两日后的事。
  老妇人神色略显疲惫,衣发却精洁齐整,身上的服履都是她过往惯穿的,倒是自冷炉谷陷落以来,最华美有度的一次。黄缨只瞥一眼,心中便有计较:「看来耿照说得没错,老虔婆被送回了北山石窟,才能换回自己的衣裳。石窟中另有他人,至少也得有个梳头发的。」
  盈幼玉惊喜交迸,悬著的一颗心终於落了地,虽有满腹疑惑,见老妇人薄有倦容,没敢惹她发怒,只喊了声「姥姥」,小手交握,乖乖退到一旁。蚳狩云似有些心神不属,皱起疏眉,在桌畔坐得片刻,茶都没喝,忽道:「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要沐浴。」却是对黄缨所说。
  日前鬼先生现身之后,占据隔邻的诸凤崎已被「请」下楼去,整片楼层只盈幼玉住著,堪称是最广衾豪奢的囚室。「所以姥姥肯定没事。」黄缨见她急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她一没忍住,干出找鬼先生拚命之类的蠹事,随口分析:
  「喏,他要和姥姥谈崩了,一翻两瞪眼,何必冒著招惹那『凤爷』不快的险,硬弄他下楼去?依我看哪,这是对姑娘的礼遇,表示他给姥姥稳住啦,要讨她老人家欢喜,自然对姑娘客客气气的。今天的菜都比昨儿好哩。」
  盈幼玉一听,觉得挺有道理。那诸凤崎嗜色残忍、目无余子,连自封门主的鬼先生平日都对他敬重有加,要他撤出聚众淫乐的地盘,怎麼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两天不仅没见诸凤崎,似乎连谷中豪士都少了大半,白日里凭栏远眺,几不见有男子走动,彷佛回到昔日景况,更加佐证了黄缨所说。她略放下了心,蓦地一凛,斜瞟著抚颔沉吟的圆脸少女。
  「你这村姑挺聪明的嘛。」
  黄缨心念微动,故意装出得意洋洋的样子,傻笑道:「是罢?我妈也这麼说。这道理多明白呀,我老家那儿,下蛋的母鸡同配种的公猪非但不能宰,连食料都餵最好的。我们还没有小米吃呢,全得留给蛋鸡。」
  被比作母鸡种猪,盈幼玉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拿这事修理她,随便找个藉口拧她耳朵,整得大奶妹雪雪呼痛,忙不迭地告饶。就这样,她每日焦灼难耐时,黄缨总能三言两语间安抚下来,幸而没出什麼乱子。
  自那老虔婆进门,黄缨始终打醒十二分精神,听她吩咐,连忙卷起袖管提来热水,服侍蚳狩云入浴。既然整层楼都给她们师徒俩包了,自毋须挤旮旯儿似的窝在同一间房里,隔起屛风解衣之类。
  黄缨在楼层另一头的房间里布好热水澡盆,才请蚳狩云过去。盈幼玉总不好跟著,而蚳狩云始终蹙眉长考,心头似乎转著大事,直到推门而出,两人都没能说上话。
  被选作浴间的,是一间以交错的镂花扇隔成两室的宽敞房间,朝外的一边两面挑空,外设栏杆,拉开垂帘似的长狭琉璃门片,便是现成的阳台;理想的洗浴场所自是里面那一边。黄缨刻意将隔扇前的厚绒布幔拉上,省得灌风。
  蚳狩云一把年纪了,倘若可以,黄缨一点儿也不想看她赤身裸体。没想到老妇人保养得相当不错,肌肤白皙光滑,并无明显的皱敛;身段虽不比少女凸腴凹紧,与黄缨想像里的松弛塌陷亦有天壤之别,单看背影,说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尽也使得,可见养尊处优。
  她褪了衣衫浸入水中,热水漫过肩颈的刹那间,终於从思臆间被唤回了现实,忍不住轻声呻吟,舒服得闭上眼睛,倚靠桶缘。黄缨极是乖觉,见状赶紧洗净了双手,笑道:「姥姥,我帮你程程胳膊可好?」老妇人闭目哼道:「你会麼?」
  「我以前在家里,经常帮我姥姥捏的。姥姥都夸我捏得好。」少女笑嘻嘻道。
  「那好,你且试试。」
  黄缨卷高袖管,跪在桶边,白嫩嫩的小手伸进水里,不轻不重地捏著老妇人的肩膀。蚳狩云闭目蹙眉,片刻才道:「你这捏法儿对男人可以,对姥姥不行。使点劲儿。」
  黄缨心里问候了她家里人几百遍,面上却笑咪咪道:「好。姥姥肩膀好硬呢,定是这几日太累啦。」蚳狩云喃喃道:「许久没这麼认眞打了,武功竟搁下了这麼多。老啦,不中用。」
  「姥姥说啥呢,单看背影,您比膳房大娘还年轻三十多岁。」
  连蚳狩云都忍俊不住,噗哧一声,轻声哼笑:「那岂不是才十八?嘴皮!」两人随意聊著,气氛意外地融洽。言谈之间,黄缨不住往桶里添热水,连说几个笑话逗乐老妇人,指尖沾了点胰良沫子,在桶缘内侧的不起眼处,写下「五月初七桃花坞」几个歪扭小字。
  蚳狩云听得细微的良滑唧响,睁眼瞧见,笑容微凝,仍闲适地半倚半躺,信手抹去。黄缨会意,接著写「耿叫我来」,蚳狩云藉掬水冲淋浇去字迹,笑道:「你方才说家里还有姥姥,她身子骨还好不?」
  黄缨笑道:「好得很,能跑能跳的,双手还能提水砍柴,硬朗得紧。」
  蚳狩云连连点头。「多大年纪了?古人说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你姥姥是耳顺知年呢,还是七十了?」
  黄缨心想:「她是问我耿照能否行动自如,还是只能靠我口耳传话。」这点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只得憨憨一笑,随机应变: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每年都听她说八十啦,到我长大离家,姥姥还是说八十。」两人都笑起来。黄缨趁前仰后俯的当儿,断续在桶缘写下「龙皇祭殿」四字,这是耿照要她务必带到的、唯一的一条线报,只说姥姥一看就能明白,为她的安全著想,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蚳狩云笑得十分酣畅,片刻才收了笑声,回头捏捏她白皙柔嫩的圆脸蛋,微笑道:「你眞是个好孩子。往后若有机会,让你回家乡探望你姥姥。」黄缨开心道:「好啊好啊,多谢姥姥。」又写了几个字。
  一老一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半天,蚳狩云似是心情大好,伸了伸懒腰,起身道:「头有点晕,你这丫头手脚太勤,水还热著哩!不洗了,穿衣罢。」黄缨乖巧道:「是,姥姥。」取巾帕为她抹乾身子,两人相扶著移往披衣辕架,於屛风内穿戴齐整,屛风隙间,但见黄缨手里攒著一抹金灿灿的锐芒回映,却是一枚末端尖利的金钗。
  蚳狩云始终背向她,浑然不觉,脚下忽一踉跄,差点坐倒,赶紧攀住衣架子,似乎眞被热水浸得晕乎,立足不稳;黄缨眯起杏眸,眼缝中迸出杀气,手夹金钗,冷不防朝蚳狩云颈椎处撗落!
  危急之际,少女「啊」的一声,握住右腕,金钗铿然坠地,扶著衣架的华服老妇人还等著晕眩过去,半晌才蹙眉回头:「怎麼啦?」黄缨勉强一笑,拾起金钗递去:「姥姥,给您簪上。」蚳狩云摇头:「不簪啦,费事。咱们回去罢。」黄缨搀著她推门而出,脚步声慢慢往廊底行去。
  隔著数重镂花门塥、照准黄缨露出屛风的幼细皓腕,弹出一缕指风之人,本欲掠上横梁,追著二人而去,忽听身后一人缓缓道:「我一直觉得是你,并没有什麼根据,不过是直觉罢了。没想到眞是你。」
  女郎一袭旅装,白纱裙、束柳腰,分明是轻便俐落的装束,穿在她身上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女人味。在这座遍铺紫檀、木色深沉的建筑物内部,她一身明净如雪的打扮是如何瞒过无数耳目,来无形影,去无踪迹,亦极耐人寻味。
  她俏脸微沉,方知被人无声无息来到背后,居然是这般滋味,这可不是件舒心写意的事,然而转过头时,那张艳极无双的美丽容颜却是似笑非笑,抿著一抹促狭戏谑、但又夺人心魄的姣美唇勾,轻启檀口,怡然道:
  「逗你玩儿呢,这便生气啦?鸡肠小肚的小男人!」
  关於两人重逢的画面,耿照在心中揣摩过无数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景况,忽觉「造化弄人」这四字,果然半点也没有错,叹道:「我没生气,明姑娘。在阿兰山上,你又帮了我一回,我欠你的,早已算不清啦。」
  来人正是明栈雪。
  她明眸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一下门棂,恍然道:「原来是陷阱。你同那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片子串通好了,故意演出戏来诱我出手,是也不是?」虽笑语盈盈,口气里却不无气恼,只不知是恼耿照误打误撞,抑或自己太过大意,居然被如此简单的把戏所欺。
  若在往昔,耿照兴许会为欺瞒她而感到歉咎,然而,在历经身残、拷打、无力回天等磨砺后,心境却在一夕间有了极大的变化。世间公道,须以势为之,没有力量的正义,不过是夸夸其谈,徒惹恶徒讪笑罢了;伸张公理,得先牢牢掌握对自己有利的态势,才有机会让别人听自己说话。
  ———得势进取、造势夺人,有什麼好歉咎的!
  况且,此计能钓著明栈雪,本就怪不了别人。
  「若非你坚持除掉姥姥,还不欲假他人之手,」耿照定定望著她,笑道:
  「此计於你毫无意义。我只能继续猜测是谁躲在阿缨背后,偷偷保护她、不让发觉,而拿这位神出鬼没的『高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她武功高我太多,又比我聪明一百倍不止。」
  他毕竟是夸赞了自己,明栈雪不由噗哧一笑,芳心可可,霎时宛若春花开绽、冰雪消融,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娇娇地瞪他一眼,晕红双颊:「跟谁学得这般油腔滑调?没点儿老实!」
  耿照本想先拿老胡顶一顶,多少也有个交代,见她并不是眞的在意,这才打消了念头。他自发现黄缨背后有人,再参照蚳狩云所说,除不知以何计拉拢黑蜘蛛的鬼先生,若还有人能进出冷炉谷,明栈雪始终是嫌疑最大的I
  她带走的《天罗经》之中,藏有天罗香与黑蜘蛛的誓书译本,这份译本不知何故,竟具有让黑蜘蛛指引路径、放行出谷的效力,明栈雪当年能逃离冷炉谷,盖因得到了这个极有力的秘密情报,而姥姥并不以为她能知晓。姥姥言谈间虽刻意模糊闪烁,未曾实指,但在耿照听来约莫如是。
  这也是姥姥亟欲追回《天罗经》的眞正原因。
  想通这一节,要引出明姑娘来,就简单多了。
  耿照试图从她眼里看出昔日在莲觉寺的影子,但不知为何,对她的过去了解越多,他越觉得眞实的明姑娘其实是另一个人,并非印象中那娇俏可喜、风姿诱人的美丽大姊姊,总是机锋敏捷,和自己开著无伤大雅的玩笑。
  「你和姥姥……和天罗香的仇怨,当眞深到如许境地?」他凝视她,忍不住叹息。「到了这时,你仍想著要除掉姥姥。」
  「我早该在莲觉寺就得手啦,只差了一点儿。」她满不在乎地耸肩,彷佛说的是荡秋千、剪窗花,做做乞巧之类的事。「不知是她运气太好,还是我运气太坏。我故意留下形迹,教她们一路追来寺里,踏入预先布置的陷阱当中。可惜我俩多年未见,我忘了她习於牺牲他人,决计不肯犯险,总叫豢养的傻丫头打头阵,最猛烈的一击只死了她的替身。」
  蚳狩云从未向他描述过莲觉寺大战的细节,似是顾及他与明栈雪之间的情谊所致。明栈雪见他眸中殊无笑意,收敛戏谑之色,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不是故意撇下你的。我本想与天罗香做个了断,再回去寻你,没想功败垂成,不仅走脱了姥姥,我自个儿也受了伤,难以自保,回去恐将连累你,权衡轻重,才先离寺避避风头。
  「待我养好伤,返回莲觉寺寻你时,你已离开啦。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听到你的下落,当时你受慕容柔赏识,青云直上,好不威风,听说还娶了老婆……我不好现身与你相见,一直悄悄跟在附近,直到论法大会上,你分别与三乘代表决斗那时。」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对她当日不告而别的事,始终耿耿於怀,彷佛……被亲人遗弃了似的;越是亲近之人这麼做,受的伤越深。他试图以戏谑滑稽的言语开场,其实是本能地抗拒这种软弱的感觉。
  然而,明栈雪不待他质问,便自行提将出来,这种坦荡直率的方式使他无法生气。况且还有别的事情得赶快解释清楚。
  「她……宝宝锦儿不是……」他面颊微红,猛抓后脑杓:
  「我们不是眞的成亲了,是为了要向她三位师父……才扯了谎……唉,总之不是外头传得那样。」
  明栈雪不怀好意地眄著他,神情似笑非笑。
  「原来是这样。下回那女子再缠著你,我便跳出来打折她的腿子,替你赶走她好了,你这麼烦恼,我瞧著也心疼。好在我武功挺不错的,是不是?」
  耿照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一愣回神,赶紧摇手。「别……千万别!她……宝宝锦儿不是……哎,我和她是这个……但又不是你想的那个1—」见明栈雪「噗」的一声笑得直打跌,面色一沉:
  「你早就知道了,对罢?你是成心的。」「哎唷,肚子好疼……」
  她斜坐在榻上轻揉腹间,无一丝余赘的平坦小腹即使坐著,仍是削如绝壁,线条末端没於裙布腿凹,耿照依稀想起她腿心里那只白腻饱满的玉蛤,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马。「人家好久没逗你了嘛!狎戏一下不行麼?」
  明栈雪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笑道:「放心罢,我决计不动你媳妇儿,个个都是。你瞧,连你那大胸脯的小红颜知己,我不也照顾得好好的?要不凭她,冷炉谷陷落当晚,小白猪早给人宰了下肚,一吃再吃。你别瞧她貌不惊人的,多少只眼睛盯著她的奶脯屁股?」
  耿照听到「个个都是」时,面颊发热,没敢接口,显然这段日子明栈雪在越浦左近盘桓,自己与宝宝锦儿、弦子、横疏影主仆,甚或与媚儿的亲密情状,明姑娘没少瞧了去,表示她确实关心著他,只不知在窥看他与其他女子缠绵之时,存著何种心思;思虑至此,不觉有些痴了。
  她轻叹道:「你果然在怪我,是不是?怨我在天宫没及时出手,救你脱险,白受了那些零碎苦头。」
  耿照回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正色道:「你再厉害,终不能一人打倒近百名鲁汉子,况且金环谷除鬼先生之外,还有几名厉害的高手,你若贸然现身,望天葬又多囚一人而已。」神色和缓许多。
  明栈雪端详他片刻,忽然笑起来。
  「你要肯骂我几句,说不定我便少难受些。」一瞥他袖底右腕,喃喃道:「我分明见得……看来你之奇遇,不亚於岳宸风啊丨‘」
  「我杀了岳宸风。」耿照低声道:「虽不能说是为你,但我见他伤重垂死、坠入江中时,心底是想到你的,总觉得替明姑娘出了口恶气。那厮此后,再也不能威胁你,威胁世上任何人了。」
  明栈雪与岳宸风堪称宿命之敌,两人系出同源,实力相当,双修而得的功体更是浑如一身,毫无扞格;任一人得到对方的玄功内丹,即能突破境界,跻身当世顶尖高手之林。是以两人总有意无意相互追逐,一面小心提防,以免沦於对方之口,一旦逮到机会下手,又决计不会放过。
  她伤愈之后,除了打听耿照,自也没落了岳宸风。怪的是:从耿照受慕容柔重用起,岳宸风宛若消失一般,非惟将军侧近不见形影,连五绝庄也找不到人,他的弟子们偏偏又像没事人似的,依旧效力於镇东将军,事事都透著一股不寻常。
  市井之间各种流言飞窜,有说岳宸风闭关修练,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看到他袭击将军车队,辟谷升仙说、行刺皇帝以助慕容篡立说……等更是各有拥趸,众口悠悠,莫衷一是。
  明栈雪始终戒愼小心,毕竟隐於暗处的敌人,要比在明处难提防得多,却没想到是耿照杀了他。
  「当然不是我一人办到的。」耿照没想瞒她,实话实说。「我的计画虽漏洞百出,靠著许多人的牺牲帮助,终为世上除I大害。」
  明栈雪眯起杏眸凝著他,忽觉有些陌生,明明形容未变,还是那个结实精壮的黑黝模样,但他眸里的光芒、浑身散发的沉稳……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在莲觉寺密室里与她缱绻缠绵、抵死交欢的质朴少年,像白纸一样,总是听她话、仰望著她,当她是世间至善至美的那个人已一去不返。她思量著该将他放在心里的哪个新位置上,又该依据什麼———
  或许就从这个简单却有效的小算计,以及他已能无声无息来到她身后开始。
  耿照捕捉到她眸底那一抹微妙的变化,却无法明白改变了什麼。他有另一件重要的事亟需求证。
  「明姑娘,这事我想了很久,非问问你不可。」他眸光一锐,缓缓说道:
  「我带下山的那口赤眼刀呢?你藏到哪儿了?」
  明栈雪狡黠一笑,黑白分明的美丽瞳眸滴溜溜一转,歪著千娇百媚的小脑袋,怡然道:「你自个儿带的物事,怎问我要来?你瞧我这样,像是藏了把刀子在身上麼?」说著轻轻巧巧转了一圈,旅装裙布裹出的长腿翘臀一览无遗,撩人心魄。
  耿照平生所识女子,明栈雪的身量非是最高,双腿也不是最修长,胸乳更非最雄伟巨硕,甚至五官分别比较,都能找到更美的,然而合在一块儿,世上却几无较此姝更完美协调的组合,加上她那世所罕有的机敏聪慧,才能得出这样的一名尤物来。
  他几乎忘了她的魅力根本毋须裸裎胴体,以皮相示人,甚至毋须迎合讨好、勾魂使媚,看她穿衣搭配,听她妙语揶揄,乃至无心流露的一个俏皮神情,或者含嗔薄怒,便足以教人倾倒。
  而明姑娘深深明白这一点。当她施展魅力的瞬息间,耿照长久以来的怀疑与推论终於得到了一槌定音的确证。他抱持的最后一点侥幸企盼烟消雾散,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那日,将军命人当堂断锁,开匣验刀,其中所贮,乃修玉善修老爷子的明月环。这刀是渡过赤水,临别之前,阿傻交我防身的;我最后见著这口明月环,是在破庙里的篝火边,你我初见面时。明姑娘制住了我,将我藏在佛龛之后,从此我便没再见过明月环,直到将军跟前。」
  「羞羞羞,忒记仇。」明栈雪笑意盈盈,伸出幼嫩的尾指,轻刮面颊羞他,彷佛遭受指控的是另一个人。
  耿照不闪不避,直勾勾望著她,无一丝羞赧尴尬,遑论枰然。
  二开始,我以为是岳宸风掉的包。我丢了琴匣和明月环,后来将琴匣呈给将军的是岳宸风,两物在他手里的时间最长,按说他的嫌疑最大,怀疑是岳宸风动了手脚,似乎合情合理。」
  「是啊,但后来,你怎又不觉得是他了?」她手托香腮,饶富兴致。
  「因为赤眼并不是在五绝庄里被调换的,失却赤眼,於岳宸风毫无益处,反见疑於将军,殊为不智。」耿照正色道:「在破庙的那段时间,现场有另一人曾离开我的视线,足以暗中掉包。明姑娘难道不觉得,这人要比岳宸风可疑得多了?」
  明栈雪嘻嘻一笑,挑著柳眉煞有介事地颔首。
  「是挺可疑的。如果这人,适巧又是个精通剪绺开锁、梁上夜行的独脚盗,那就更可疑啦,是不?」
  她俩在莲觉寺时,明栈雪曾说过剪绺活儿的笑话,耿照迄今依然深深记得她的动人笑语,明姑娘自己显然也没忘;再加上她经常在寺中偷衣裳食水,如入无人之境,这话看似将嫌疑往自己身上揽,实则是陷阱,专捕见猎心喜的冒失鬼。
  开锁是个精细活儿,尤其出自白日流影城这等铸炼名家之锁,外表虽与坊间惯见没什麼两样,其中构造却不可同日而语。如老胡受过明师指点,痛下过几年苦功钻研,若无称手的工具,要在短时间内打开一枚设计精巧的锁头,也绝非易事。
  明栈雪故意将话头往此处一带,就是要引他说出「只你有机会和足够的时间开锁」。即使明栈雪精於此道,工具、时间、熟练度……等万事具备,光以耿照先前的陈述,便足以推翻开锁的可能性———
  被钥匙以外的工具强行打开的锁头,不可避免将留下刮橇的痕迹。
  若匣上之锁在被将军下令削断以前,是完好如新、锁孔未有新刮撬痕,代表它只被钥匙开启过,而非撬锁的弯角长针。
  这个可能性,耿照也早已考虑在内。事实上,那两截断锁在被慕容以证据的名义、暂时收入越浦刑卷库房保,管以前,耿照曾仔细检査过,的确没有强行撬动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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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bos [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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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掉包匣中的赤眼刀,毋须具备开锁技艺。」耿照气定神闲,娓娓道:
  「这个答案,竟是岳宸风教我想明白的。没有钥匙的情况下,你怎麼把锁上的琴匣打开,调换内容后再重新锁起?很简单,只要同岳宸风一样,劲贯利刃,一刀断锁,将匣中物掉包后,再拿出一枚新的锁头锁上,琴匣就完全是密闭的了,匣上之锁,决计无有被强行撬动的痕迹。」
  倘若横疏影用於匣外的,是镌有独孤天威之家徽、或流影城铸炼房字号的特制锁头,这法子便万万行不通。然而,耿照送刀乃是机密任务,为防消息一漏,黑白两道全力搜索,她特别选了枚外表普通构造严密的结实锁头,与日常所见没什麼不同,明栈雪的行囊里刚好有一枚相似的,她以随身小匕断开原锁,便拿这枚挂上充数。
  那柄专门对付天罗丝的裁丝匕,后来如此轻易断折,盖因明栈雪以之削断掺了玄铁的特制锁头,匕身已受暗创,承受力大大减弱之故。
  明栈雪低垂弯睫,静静听完,忍不住笑了起来。「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一直都相信你能看破这个简单的小把戏,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耿照微蹙著眉,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来没那麼严峻,肃然问道:「你……你为什麼这样做?」明栈雪耸肩一笑,眨眼道:「这个道理,岳宸风一早也说过了。他说:『宝物奇珍,过目不取,不是你的作风。』你背的东西値得岳宸风深夜追踪,我怎麼可能放过?那时我又不认识你。」
  她承认得这麼直接坦率,耿照一肚子的不满不仅顿失矢的,说出来还显得挺无聊似的,连自己都觉得鸡肠小肚,反而开不了口,张著嘴巴有些愣,末了都成了摇头苦笑。「我们在莲觉寺……待了忒久,你怎……怎麼不同我说?」只剩这点他无法释怀。
  明栈雪似是想到了什麼,明艳无俦的瓜子脸蛋忽然一红,瞬间流露的羞赧无比动人,就连急急收敛的模样都想让人抱住她亲上一口,彷佛这才是她不轻易示人的眞性情。她定了定神,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莲觉寺的谷仓里,你……你要了我的那一次?」
  耿照脸一红,讷讷点头,蓦觉空气有些灼热,难以喘息。她火热的胴体、欲拒还迎的热情,以及那一夜的狂乱荒唐……他一生都无法忘怀。明栈雪却非故意提起那段旖旎风情来诱惑他,她认眞说事的表情耿照非常熟悉,在这种时候若还想狎戏调情,是会挨明姑娘白眼的———即使那模样也美得教人惊心动魄。
  「我打开琴匣时,便已中了毒。」她正色道:「在乾草堆里,若非苦苦压抑的淫毒已到了爆发边缘,当时身不由己,意乱情迷,哪怕我受伤再重,也决计不能教你这坏小子得了便宜。」
  耿照脸红耳热,然而心底又有一丝怅然:「原来明姑娘与我……是因为妖刀赤眼的『牵肠丝』药力,并不是眞的欢喜我。」明栈雪看透他的纠结,红著脸蛋轻声道:「就算是赤眼淫毒,我……我也不是哪个男人都好的。我那时并……并不讨厌你。」
  耿照心头一动,忍不住伸臂,去搂她窄窄的柳腰。
  明栈雪嘻嘻一笑,莲足错落,轻点跳转,胜似兔跃羚蹬,臀摆腰拧之间,如穿花蝴蝶般与他交换了位置,逃到栏杆畔,抚著红扑扑的脸蛋,饱满的胸脯起伏,吃吃笑道:
  「你这个坏小子!想什麼下流的事?走开!」但「走开」两字非但不似冷水浇头,反是难以言喻的诱惑。耿照毕竟已非莽撞的毛头小子,这股异样的评然反成警讯,以极大的定力克制住扑上前的冲动,背倚门扇,有意无意地封住了明栈雪的出路。
  明栈雪似无所觉,咬唇吁吁细喘,彷佛又回到那静谧的木造禅堂里追逐嬉戏、抵死缠绵,彼此依靠相孺以沫的时光,很享受这异样的暧昧似的,片刻才轻声道:
  「不只我,你当时也中了毒。这药对女子特别厉害,但於男子也非全无影响,我当时虽未能细究如斯,也明白那柄刀对你我有害无益。它一直被搁在那间破庙梁上,直到我伤愈后才取回,并不是故意骗你。」
  这说法与琴魔所授颇有扞格,但指剑奇宫研究受赤眼所害的女子、管刀上的淫毒叫「牵肠丝」云云,亦不过是妖刀乱起的三两年间,虽有诸多奇才,毕竟时间有限,情况又格外紧急。
  魏无音前辈也说,除了「阳精可解药力」这点,其他尙有诸多不明处;至於他老人家何以能够手持赤眼,与那鹿彦清缠斗许久,可以想成此毒对男子的影响或许眞远逊於女子,以琴魔之武功修为,在生效前便已被护体眞气化去,是以不觉有异。
  「将药反覆涂抹镔铁上、使之渗入毛孔的秘法,据说古之大匠即有传落,不过你那口赤眼妖刀更厉害。」明栈雪悠然道:
  「铸造之人,用了一种叫『骨槽钢』的锻造手法,能在镔铁表面留下无数肉眼难见的细小孔眼,而不影响材质之坚韧,药液深深吃进钢铁肌理之中,已入其髓,如骨中的蜂巢糸眼,不仅洗不去,就算扔进水中浸泡,也无法彻底除去药液;除毁掉之外,别无他法。」
  耿照浸淫铸炼一道已逾十年,替他启蒙的七叔更是不世出之大匠,能造出丝毫不逊妖刀的重剑昆吾,但耿照从未听过什麼「骨槽钢」。明栈雪虽未必不骗人,却没必要在这点上骗他,耿照听得满腹狐疑,忍不住问:
  「明姑娘,你这是从哪儿听来的?我打了这麼多年的铁,眞没听过什麼『骨槽钢』,今儿算是长了见识。」
  明姑娘眉宇间微露一丝诧异,然而她见机极快,只笑了笑说:「这段日子里,我躲在廿五间园养伤,偶尔气闷,也会溜到越浦府尹衙门,梁子同大人不愧是进士出身,家中府内藏书甚多,我闲来无事翻完了整部《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其中便有提到骨槽钢,是萧谏纸求教於青锋照的心得汇整,推断赤眼刀乃采此种技法冶成。」他原以为是何等惊人的失传绝技,不料二十几年前青锋照便知其来历,听这口气,指不定也能锻造出这种骨槽钢来。以七叔之能,要说不懂,委实令耿照难以服气。至於明姑娘会挑全越浦最大最美、最豪奢富丽的园林藏匿,只能说毫不令人意外,论食精寝适、药材齐备,何处更甚於此?况且慕容柔与梁子同并非一路,平日相敬如冰,其麾下岳宸风出入廿五间园的可能性,直是微乎其微。
  耿照一想到梁大人被抄之前,府中说不定也闹起了狐仙,不由莞尔,仅余的一丝不忿也随之烟消云散。眼下,便只剩一个非问不可的问题。
  「明姑娘,妖刀赤眼现在何处?」
  这个问题牵连重大。以赤眼的异能,毋须刀尸,放著不管也能酿成巨灾,按明姑娘所说,她伤愈后即取回藏刀,迄今未见赤眼为祸,应归功於她保管妥适,未曾现世成灾。
  谁知明栈雪的回答却大出他的意料。
  「我给人啦。」她嫣然一笑,似觉此事理所当然,没什麼大不了的。「为了答谢救我一命的人,他既开口要了,我也只能给他不是?」
  以她的个性,就算用不上赤眼,决计不会轻易送人。况且此物於女子有大害,不为世上妇女著想,也该防著被拿来对付自己……明栈雪让出妖刀赤眼,怕无关意愿,而是不得不然。
  得赤眼之人,并未倚之为非作歹,取刀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
  绕了半天,终於又回到七玄大会。「明姑娘,你此番入谷,除了针对姥姥外,对昔日师门沦於匪徒之手,教门破败、道统危殆,难道不觉痛心麼?」
  明栈雪「噗哧」一声,娇媚地瞪他一眼,努努小嘴道:「你不只长大了,心思也学坏啦。你想让我帮你对付鬼先生,是不?」耿照笑道:「能得明姑娘臂助,胜师百万啊!」
  「嘴贫!」女郎笑啐一口,轻舒柳腰,娇慵无那。「你别忘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狐异门的余孽攻破冷炉谷,我还嫌他们温呑无能,连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也不会,教他们都来不及啦,何必把朋友变成敌人?」
  耿照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明姑娘这话,有两处不对。第一,你决计不是他们的朋友,一旦行踪暴露,鬼先生不会问你与天罗香恩怨几何,如孟代使那样,才是他们理想中对明姑娘的处置。他们有无能耐是一回事,用心若此,明姑娘不会想交这样的朋友。」
  明栈雪听得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彷佛很享受这种「我的男人眞不错」的丰收愉庆之感,虽一个字没说,眼里那种既满意又欣喜、偏偏又极力忍著,不教泄露心思的模样,让耿照打心底觉得她可爱极了。有那麼一瞬间,他几乎确定她俩不会是敌人。
  他定了定神,续道:「鬼先生的目标是混一七玄,所有能提供助力的人,他都不惜代价威胁笼络,纳於麾下。明姑娘做不了其部属,可姥姥未必,横竖冷炉谷已陷於敌手,不从则沦为阶下囚;选择合作,便是新主的侧近军师,眞能一统七玄的话,所得还在死守天罗香一脉之上。该怎麼选择,答案昭然若揭。
  「要这样的话,鬼先生和姥姥便是一边的了,明姑娘不止要对付天罗香,还得面对至少包括狐异门在内、甚至更多的同盟势力,其中优劣,毋须我多费唇舌。唯有天罗香归天罗香、狐异门归狐异门,明姑娘才不用面对最多的敌人;助我瓦解鬼先生的阴谋计画,对你的复仇最有利I」话还没说完,忽然香风袭面,她轻软的身子已扑上胸膛,两瓣柔软温热的樱唇堵住了他的嘴,吻得他心魂欲醉。
  他不知在心底想像过多少次,两人的重逢会是什麼景况;届时,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妖刀赤眼、阿傻、天罗香的恩怨情仇———又将会如何地改变彼此的关系……
  明栈雪却再一次令他措手不及。她的吐息是如此香甜,湿热的嘴唇混合了热情与优雅,同时散发出一丝危险气息,像是要诱人深入禁忌。但这个吻是眞诚的,他二人四唇贴合,忘情吸吮著、需索著彼此,毫无保留……
  耿照终於卸下防备,伸手去搂她结实苗条的腰肢,明栈雪却推著他的胸膛微向后仰,柔软细腻的唇片脱开他的渴求,舌尖淘气地在他下唇外一舐,勾出一抹晶莹液丝。
  少年被她推得碰上门扉,明栈雪咯咯笑著躲开他的环抱,柳腰一拧,借力扭入门中,点足飘退。耿照这才回神,不禁大悔:「糟糕,这便教她逃了去!」然而梁柱廊庑之间,天下何人快得过她?丽影一晃,佳人已无声无息飘出门橘,连衣影都看不清。
  耿照便有她快,自忖无这般静悄,唯恐惊动鬼先生黑蜘蛛,断了拦截的念头,忽一缕语丝钻入耳里,却是佳人喁喁,巧笑倩兮:「说得极好,赏你点甜头吃!我问你:若我与天罗香只存一方,你要帮谁?」以「传音入密」与他对话,向是明栈雪的拿手好戏。
  这问题耿照想过千百回,并无良解,答案却是早就备好的。
  「我要知你为何非毁掉天罗香不可,才能决定是不是帮你。」他此际武功内力均不同凡响,但「传音入密」是极高深的技艺,不能无师自通,只得硬著头皮追出廊间,依灵觉一路循声,压低嗓音喊道。
  明栈雪静默片刻,耿照几以为追丢,待传音再起,已在另一头,无论沿梯上或下,都是转瞬无踪的收场。「你连这个问题,都答到我心坎里了,看来是不能不帮啦。」余音悠悠一叹,忽促狭似的娇笑起来:
  「你若猜到要来哪里找我,我便源源本本说与你听!」
    三天转眼即过,倏忽便至七玄大会之期。
  胡彦之起了个大早,先从天水当铺的后墙翻入院中,无声无息来到十九娘房门前。糊纸窗后并无灯影,但与轻匀细鼾不同的低促呼吸,清楚告诉老胡榻上丽人非但无眠,心头正自乱著,不知从何时一直睁眼直到现在。
  「我不能同你说话,无论说什麼都是背叛。我不是叛徒。」十九娘娇糯的黏腻鼻音透出纸门,比往常都要闷沉,一如还未全亮的郁蓝天幕。「我希望你记著,不管你要做什麼,都别忘了你们是手足,是骨肉栢连的亲兄弟,他不是你的敌人。」
  胡彦之明白她的难处,没有说话,悄悄离开了门廊。
  没能说动漱玉节,利用五帝窟与游尸门结盟抵制狐异门的构想,已行不通,胡彦之特别求见青面神,希望游尸门果断放弃蹚这趟浑水;少一派随之起舞,对鬼先生的「大计」本身就是种妨碍。
  「游尸门早已退出江湖,我等本无意参加。」匿於瓮中的大长老,直接以心识透入老胡颅中,表达了游尸门的立场。
  「我很敬佩你,胡大爷。」送他出门之时,符赤锦对他如是说。「只消你说一声,我倒想走一趟,瞧这捞什子大会变什麼花样。」
  胡彦之只耸肩一笑。「我兄弟不会让你去的。」
  「他会跟你一起去。」符赤锦笑著,直视前方的眸光出乎意料地坚定果敢:
  「你敢说不是我一刀插死你。讲话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眞没想到会跟你说这样的话。」老胡摸摸下巴,神色不无感慨。「等我回来,再找你们吃酒。如果你们还没走的话。」
  「再歇几日罢,小师父身子还没全好。」
  胡彦之想起那抹白皙腴丽、婀娜动人的紫色衣影,不知怎的便微笑起来。直到行出大门,他和符赤锦都没再开口说话。
  昨日他打发陈三五回郸州,出城前还在不文居吃了顿饯别酒。陈三五从天水当铺赎回的,活脱脱一口狭棺,长近八尺,比成人还髙,宽却仅尺许丄筒度更薄,竟不到半尺。忒扁窄的玩意还附繋麻绳的板车,据说是为了便於携行。
  「奶奶的!你就拖这棺材从郸州来越浦?」饯别宴上,老胡仗著酒意,指著他的鼻子:「莫……莫名其妙!有人长这麼细长麼?那要切成了鱼脍,才一排排叠他妈进去!娘的,一说又饿了,小二,来盘鲤鱼脍!」邻桌正吃著鱼脍的客人面色铁青,有一个还悄悄跑去茅厕吐了。
  「这……不是棺材!哪……哪有这种棺材?」陈三五喝得舌头都大了,满脸不忿,右掌如五爪金龙般一标,空手插起一只滚烫的葱油鸡,郑重拿到胡大爷面前:「人……人就……就跟这鸡一样,他妈……他妈是圆的!」
  老胡逮到语病都乐歪了,嘿嘿嘿地打岔:「到底人是圆的,还他妈是圆的?你说呀你说呀你说呀!」
  「他妈也是人!」陈三五脑筋突然清楚起来:
  「圆……圆的塞不进箱里!除……除非你把它这样……啪嚓!啪嚓……再……再把它那样……啪嚓!啪嚓……然后又啪嚓!啪嚓!啪嚓!这样……这样才塞得进去……」隔壁桌的小孩「哇」的一声哭起来,正点著荤菜的客人赶紧让小二划掉,改点了宝素斋。
  最后这顿饯别饭是以大厨操著解牛刀出来赶人作结,俩醉汉不过瘾,跑到府衙后门并肩撒了泡尿,老胡兴致一来,欲写反诗,在粉壁留下「慕容柔大咪咪」的涂鸦,被大批气急败坏的衙差追过大半个越浦城,跑到发汗酒醒才甩脱。
  至此,心头挂虑一一放下,该是同兄长好好清一清前帐的时候了。
  西去弃儿岭无有水道,老胡出了城门,撮唇招来策影,一人一骑披星戴月,将渐升的旭日抛诸脑后,一路往残剩的夜幕深处行去。「万姓义庄」虽有建物,不过孤岭间一座三合小院,越浦左近说起这四个字,指的是岭上杂布错落的大片孤坟茔垒。
  胡彦之悠哉悠哉地越过了义庄,来到万安击。
  两日前他来此勘过地形,甚至伏在茅草屋顶,从下午一直盯到夜里,看看能否遇上狐异门往来布置的人马,然而却一无所获。这似也合情合理,他若是鬼先生,要安排七玄首脑循不同路线至无央寺集合,肯定不挑最好踩点的万安撃;再者,要彻底疏散居民,实也不易,一不小心便走漏风声,除非将居民全部———
  阴凉的空气里,传来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畜……畜生。)
  ———畜生!
  策影发出兽咆似的呼噜低响,似是感应到周遭的危险气息。胡彦之强抑狂怒,轻拍马颈,低声道:「我知道了。先别忙。」反手自鞍袋中抽出一柄长剑,又缓缓抽出另一柄,斜斜垂在双腿外侧。
  所经撃中街道,两侧屋影内东一块、西一块泼墨似的血渍,却不见尸体,只余乾皲似的拖曳痕迹,吃入黄土尘沙之间。鬼先生终是清空了万安撃,无论有著何种目的,都决计不能被原谅。
  ———畜生。
  胡彦之感觉全身血液沸腾,握剑的双手微微颤抖,心底似有什麼迸裂开来,强烈的杀人冲动伴随著熊熊怒火,流遍身体的每一处。
  闭上眼睛,彷佛能见前天在这街上戏耍的脏毛孩,衣裳破旧、发面枯黄的妇女收拾晒乾的菜叶,打零工的男主人拖著疲惫已极的身躯,走过长长的山岭荒道返回家中,手里拎著用蔺草绳子扎成一束新鲜豆皮,煮时掺点毛豆和酱,吃起来会有肉味儿……那是贫穷卑微、却从未有片刻放弃的人生,谁可生杀予夺?
  身体本能地过滤了血味,胡彦之从风里嗅出更多。两旁的屋子都不是空的,相反,紊乱的呼吸心跳简直像敲锣打鼓一样,向训练有素的猎人泄尽惊兽的行藏。策影则对镔铁、刃器,以及不友善的肃杀之气异常敏锐,它低沉如雷滚的嘶啡也预示了这一点。
  出乎老胡意料的,是长街尽头缓缓行来的一条高瘦人影。
  为埋伏不惜清空一村子人,此际露脸,难不成来炫耀的?
  来人一身厚茧赭袍,单手负后,袍襴的左角高高撩起,掖於右胁腰里,露出袍底的白裤黑靴,束紧的腰带上缀玉莹然,显非凡品。他生得浓眉压眼,面目青白,瘦削的长麻脸上透著一股阴鹜,见胡彦之拍马行来,冷笑开声:
  「我就知你会早来,特别提前一夜来候,果不其然。」负在身后的右手一抖,铿啷啷地抛落一地银芒,宛若蛇迆,回映著狞恶的钝光。
  「烂银九节鞭!」胡彦之微凛:「西山『九云龙』?」
  那人忽露狞笑‘I「没见识!九云龙算甚?这是云龙十三———」
  胡彦之打断他。「我没想知道。干下这等事,你还要万儿做甚?连立墓碑也不配!」
  那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怒极反笑,点头道:「也好。没必要遮遮掩掩,该怎麼便怎麼。」甩鞭空击为信,数名锦带豪士从一旁屋里绑出一名少女,虽吓得花容白惨,却仍紧抿小嘴,瞪大美眸,如猫头鹰般不住转动,似好奇又惊恐,总之反应就不像常人,却不是翠明端是谁?
  「……明端?」胡彦之一凛,夹腿驻马,扬声道:「你有没有怎样?怎会……怎会跑到这儿来?」
  那持鞭之人,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云龙十三」诸凤琦。
  他冷蔑一笑,寒声道:「这就同胡爷没干系了,你且担心自个儿罢!」蓦地两旁房顶齐发声喊,涌出大批埋伏的人马,从茅顶拖起黑呼呼的大团物事,挟著无数草杆,朝胡彦之与策影呼啸著掷去,层层叠叠、此起彼落,正是以粗索结成的巨大绳网!


第百六五折 孤魂野岭,血海横流
  上回在金环谷,策影接应老胡那晚,负责指挥阻截的是四大玉带中的「云风成雨」岁寒深。据说此人出身西鲲别府,武功深浅不知,但十九娘看上他出谋划策的能力,引为智囊,也给了他一条玉带。金环谷从一片荒凉山坳,摇身变为越浦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摆平官府、打点地头,乃至变著花样招徕客人,每一步之后都有这人的身影。
  「岁先生」平日深居简出,极罕露面,连诸凤崎都只远远瞥过一眼,轮値也仅与人称「南公」的南浦云搭档,非常神秘。当夜胡彦之与策影扬长而去,岁寒深引为奇耻大辱,才设计出万安击这个阵型来。
  七八张结实的绳网罩落,策影巨蹄一蹬,闪电窜前,足足飙出一个马身有余,半数巨网登时落空。胡彦之更於此际展现出绝佳的马术:双手持剑无韁,迅猛的疾冲势中,仅以双腿维持不坠,顺势后仰,剑错如交剪,凌空削断一张绳网!
  突然间,策影斜向跪落,老胡顿失平衡,唯恐误伤兄弟,自鞍顶滚落,赫见整条街每七八尺便拉起一条绊马索,高低错落,掀起大蓬沙土,显是埋於地下;便只这麼一阻,最后两张绳网终於落在策影身上。
  老胡著地一滚,举剑上撩,利用剑刃与绳网重量相叠,於其中一张划开缺口,以利策影挣扎破坏———
  自古对付骑士良驹,来来去去就几种花样,这一人一马行侠五道,见的网阵没一百也有五十了,浑没放在心上。他滚出网罩,活动活动筋骨,正准备狠狠修理将跃下房顶的金环谷人马,岂料两侧黑压压的人影却没个离开的,但听「喀喀喀」一片机簧绞响,人人双手间都晃过一抹金铁拧光,却非刀剑斧钺,而是一只既像扁匣又似墨斗的硕大物事,齐齐对准绳网中的巨骑。
  胡彦之背脊一寒,蓦然省觉。
  ———机关弩!
  弓箭与绳罟,向是应付铁骑的两大利器。弓乃军械,除少数如猿臂飞燕门之流的门派,仅军队与公人才能配用。猎户惯使的小弓,或绿林山寨常见的弹子弓,威力射程均无法与铁胎弓相提并论。
  除了弩机。这种以绞盘机关发射箭矢的器械,毋须苦练射技,连妇人孺子都能使用,杀伤力绝不下於正规军里的马弓手,莫说私造,光持有便足以获罪,鬼先生他……居然拿来对付自己的手足兄弟!
  一瞬间胡彦之忽然明白,他踏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兄长为留下他,不惜除掉他最强有力的臂助———
  诸凤琦面色骤寒,「啪!」一声抽动银鞭:「放!」两边屋脊上飕飕声不断,狞恶的箭雨疯狂地飙向街心!
  「策影!」老胡不及舞开双剑,猛撞入最近的一幢屋里,蓦听轰然一响,探头出门框,见对街一屋塌去半壁,连著铁球的双重绳网被拖入其中,半圮的夯土墙插满箭羽,显然策影在危急间也做了同样的判断,只不知避过多少,又被射中多少。
  胡彦之心痛如绞,屋倾掀起的沙尘尙未全落,难以悉见,屋上金环谷众不分青红皀白,往尘雾中死命放箭,飕然劲响不绝於耳。
  本欲再瞧,蓦地两枝流箭贴耳削过,老胡一缩脑袋,背倚内墙,赫见屋底捆著一家四口:手脚被缚、口塞布巾,腰下几近全裸的妇人拚命用身躯遮护儿女,身畔男子对正窗台,被两枝流箭钉在墙上,双目圆瞠,断气前不知是惊是怒。
  (畜生……这帮畜生!做……做得什麼事来!)
  胡彦之狂怒起来,挥剑削断妇女手足之绳,一手一个,将孩子塞入床底,却见那妇人扯下口巾,呜呜呜地扑向尸体犹温的丈夫,张大嘴巴却说不出话来。胡彦之一扳她肩头,她尖叫著回头一咬,老胡却没缩手,两排细齿嵌入肉中,鲜血长流。
  「保护孩子。他们现下只靠你啦。」老胡和声道,彷佛一点都不疼。「无论发生什麼事都别出来,我给你报仇。」妇人晶亮如兽的眼眸恶狠狠地瞪他,口中呜呜有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流下泪,松口缩入床底,抱著孩子呑声飮泣。
  胡彦之撕下袍角裹住血肉模糊的左手背,也把剑柄缠在手中,右手倒持雄剑,踏壁纵上横梁,「哗啦!」一声穿出茅草顶,左回右旋,斩落两枚头颅,右手剑串过第三人张大欲喊的嘴,由上而下标入茅顶,一松剑柄、抄住他脱手的弩机,扫过斜对面的房顶,惨叫声中数人跌入街心,旋被同夥的羽箭射成刺蜻。
  「……人在屋上!」
  「别让那厮跑了!」
  可胡彦之没打算跑。他提运眞气,对著烟尘未消的圮屋大吼:「你先走,咱们老地方碰头!莫连累了无辜之人!」语声未落,断垣底下轰然震响,策影巨硕的身躯破土而出,口中叼著一名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没待众人反应过来,前踢后踹大肆开杀,踏著一地红白烂浆与扭曲的尸骸绝尘而去,背影虽有些歪跛,仍是快得不可思议。
  行进之间,它不住纵跃跳闪,躲避弩箭,犹能踹塌屋墙、撞倒梁柱,遇有跌在左近的,便一蹄踏碎头颅,所经处金环谷众人无不惊慌窜逃,可惜幸者寥寥,已分不清是谁在追杀谁;眨眼之间教它杀出重围,徒留一地惨烈。
  胡彦之大笑,随手将机关弩的箭匣射空,掷往对面,砸得一人头破血流,后仰跌落。他拔出尸上之剑,踩著屋脊向前疾奔,三两交错间,猛然跨上同一列的邻屋茅顶,切菜砍瓜般撂倒一片,每出必夺人命,毫不犹豫,俐落如风;一屋杀完看也不看,飞也似的纵上隔邻,继续斩杀。
  那屋上原有五人,才照面便死两名,另二人转身欲逃,噗噗两声剑贯胸膛,穿心而出,足下尙不及止,迳将躯体拔出长剑,才摔下屋顶。最末一人魂飞魄散,已来不及跃下,就地趴跪,哀告讨饶:
  「英雄!小……小人没有———」头颅飞起,兀自急旋,胡彦之已起脚踢下无头尸,跃向下一幢。
  蓦地一道匹练银光飕至,截正去路,老胡身在半空难以闪避,眼看将被劈成两月,右手长剑一挥,「铿」的一声脆响,藉势倒飞出去,落地时微一踉跄,胸口如遭重击,连转几口眞气才稍抑烦闷之感,右掌微颤,虎口裂创淌出鲜血,沿剑刃一路蜿蜒,滴答、滴答点坠於地。
  诸凤崎银鞭一旋,「泼喇!」重击地面,掀起黄沙如浪涌,「唰———」一声刮过胡彦之的袍襴裤脚,余震隐隐,可见其沉。
  九节钢鞭看似轻灵,在器械中却属重门,每一节如力臂延伸,连接九节之后,出手不啻巨灵挥臂,分量不能以人身的内功气力估计。
  诸凤琦以「云龙十三」自况,号称压倒师门九云龙,钢鞭不仅多达十三节,毎节更有尺余长短,加上串连的钢环、同样近一尺的握柄,挥展开来,径长丈半,鞭劲之重,与山倾洪溃也差不了多少。
  硬撼丈余长的十三节鞭实属无智,这也是诸凤琦无视下属惨亡,在一旁冷眼观察,终於选在这个节骨眼出手的原因。
  胡彦之不得不接,一上来便伤了右手,伫立片刻,周围的金环谷豪士将机关弩或负於背、或悬於腰,各持本来兵刃,渐渐包围上来,进逼至三四丈内,诸凤崎却退了开来,朝左右一使眼色。
  其中三人见状,抡刀扑向胡彦之,眨眼虽是两死一伤,众人也看出点子伤了右手,剑威大不如前,前仆后继上前争功;老胡双剑连出,彷佛周身是眼,仗著精妙身法在人隙间闪动,前点后扎,身上不住见血添伤,仍是出手必有人倒地,然外围人影层层叠叠,越来越多,始终都没能接近战圈边缘,遑论突围。
  困战片刻,老胡大叫一声,跟跄跃前,却是背门挨了一刀。
  他及时回剑,掠过那人眉眼,汉子鲜血披面,痛得扔刀捣眼,陡地凶性大发,闷著头一撞,双臂如铁箍般牢牢箝住老胡的腰,不知哪儿冒出的一股熊蛮劲,抱著人狂吼前奔,「砰!」一声闷响,将老胡重重压在墙上。
  胡彦之背创正汨著血,一撞差点痛晕过去,却怎麼也挣不开,附近几个拿长兵器的趁机往他身上招呼,却被老胡右手剑一一格开。他连膝槌都用上了,那人仍不放手,胡彦之左手剑由下往上一送,自他背胛穿出,顿时了帐,无奈仍挣不出,又痛又累,面如淡金,不住咻咻吁喘。
  其余人等正欲涌上,却被诸凤琦喊住。
  「退下!」
  面色青白的瘦汉舍了丈半重鞭,从袖里抖出另一条烂银钢鞭来,一数虽亦是十三节,却只比普通十一节鞭略长些,是将每一节都予以缩短,合凑十三之数。「让我来。」
  周围的青带豪士们听了,面上都露出不满之色。
  诸凤琦提早出发,自是为了争功,所携除几名锦带心腹,多是攀龙附凤、巴结於他的青玄二色腰带,诸凤琦连名字都未必叫得出,遑论交情。众人见凤爷袖手多时,一上来便欲收成,无不齿冷,但谁也打不过他手里那条烂银钢鞭,没敢吱声,意兴阑珊地散至两旁,还有人索性一屁股坐下,乜冷眼瞧著。
  诸凤崎走近,差不多抬手一抽、恰能往胡彦之脑门硒落的距离,狞笑道:「你上次闯金环谷,恰是我不在,由得你放肆!主人让我带回活口,可战场无眼,拚战中失手杀人,也是常事,只怪你不肯束手就擒。」抡动钢鞭,故意发出冷冽的铿铿撞响,颇有猫捉老鼠的意味。
  「你叫诸凤琦,对罢?自称『云龙十三』的……我想起来啦。」胡彦之例嘴一笑:
  「听说你仗著家里有钱有势,专寻细故,娶妻杀妻、娶妾杀妾,手段残毒,称『振夫纲』,其实就是专欺女子的孬货。后来事情闹大了混不下去,连门中尊长都要清理门户,只好亡命江湖,不思己过,反视师门如寇仇。你知不知道出名有很多种,美名是名,臭名也是名;你这名声,简直臭得没边了。」
  诸凤崎不算能言,一向是以力服人,被他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无一词辩驳就罢了,居然是被个气喘吁吁、半死不活的败军之将连珠炮似的抢白,连打断他的顿点都没找著,杀气更盛,冷笑:
  「多费唇舌,想拖延时间麼?」
  「对。」老胡诚诚恳恳地说。「单手弄开缠布,本就麻烦。我用右手帮忙就骗不了你了。」亮出松脱长剑的左掌,一握汉子腰际的机关弩,朝诸凤琦之面扳动机括!
  飕飕飕飕四箭连环,距离近到诸凤琦仰头不及,一霎间尽展绝学,再无保留,张嘴「喀!」咬住一箭,第一|枚几乎射中嘴唇,撞上死命阖紧的牙关,硬生生撞断一枚犬齿,两两弹开;箭镞落地,他却骨碌一声呑下断牙。
  第三枚怕要射穿咽底,诸凤崎无暇思索,左掌一挡,短箭射穿掌心,痛得他闷哼栽倒,恰恰避过第四枚。身后一名最近的青带豪士翻身倒地,被弩箭射中眉心,哼都没哼便断了气。
  正当众人错愕,胡彦之推开尸体,如箭离弦,飞也似地掠过诸凤崎身畔,迳朝击尾方向狂奔!他本擅轻功,死样活气的狼狈泰半是装的,豪士们或蹲或坐,全无防备,抄家伙起身已然不及,眼睁睁看胡彦之掠出视界,跑得无影无踪。
  诸凤崎一跃而起,满嘴是血,这连环三箭不仅射断了牙、刮破嘴唇,连舌头也伤了,满襟血渍甚是怕人。他抹也不抹,瞪著狼目攒紧掌箭,「啪嚓!」一声断成两截,才将断箭咬出吐掉,撕衣裹起,双目须臾未离胡彦之逃逸的方向,彷佛要以目光硬生生将他射成箭猪。
  一名与他相熟的锦带豪士拿出巾帕,上前道:「凤爷,您的血擦———」话还没说完,冷不防银蛇呼啸,脑袋开花,倒地淌溢一片红白。众人惊獣了,见诸凤琦霍然回头,咬著满口鲜血,訾目狠笑:
  「走脱那厮,我将你们全杀了!追!」
  老胡一跛一跛跑著,背衫一片淫儒,浸的却非是汗,而是鲜血。
  鬼先生虽说了要抓活的,毕竟金环谷之人不知他与老胡的关系,胡彦之屡寻金环谷晦气,又在房顶开杀,恁谁对上,亦决计不敢留手;他身上虽是些零星外创,加总亦甚可观。
  更坏的是:诸凤崎纵有千般不是,仍忠实地贯彻了围杀的阵型,除开天镜原紫龙驹那非同凡俗、不似活物的强悍,此番依旧超越了岁寒深的布计,老胡虽情急生智,狠狠利用了诸凤琦的自私与好大喜功一把,成功逃往越浦的方向,但若易地而处,他定会在这条路上至少安排一支伏兵,以避免发生现在这般景况。
  换言之,自己虽逃出陷讲,没准正往第二处奔去,前路危机四伏,尙说不上脱险,再来一群杂鱼齐齐包围,老胡怕已没有再战之力。他察觉体力正飞快流失,头晕目弦、脚步虚浮,为集中精神,强迫自己思考起来。
  首先是无央寺。
  如今看来,「会七玄宗主於『无央寺』」一节,已确定是骗局,是鬼先生假翠十九娘之口放的饵,来钓自己这条大鱼上钩。
  问题在於:这个局,十九娘究竟涉入到何种境地?老胡不敢拍胸脯说自己懂女人,但,听到谷城铁骑突袭金环谷的心焦,以及被重要之人当弃物般恶意戏耍的断肠寥落,不是谁都能演得来的。他自问阅人无数,被个女人连骗两回,只能说是白日见鬼。
  他以为十九娘亦被蒙在鼓里。鬼先生这局玩得彻底,直将十九娘的价値利用殆尽,连一点渣滓都不剩。翠氏母女虽是下属,并非无有情分,十九娘念兹在兹,不断提醒他顾念兄弟之情,代表不仅仅视兄长为上司……再怎麼说,这般蒙骗、利用她,委实太过分了。
  再来是翠明端。十九娘逃到天水当铺非属偶然,沿途接应、抹迹全是鬼先生安排的人,兴许便是出自「豺狗」的精锐亲卫,明端早被移出金环谷,於天水当铺等待母亲。退万步想,十九娘胆敢放手报复鬼先生一把,透露情报、向幕后掌狐异门大权的胤野打小报告,皆因女儿安全无虞,若明端还在鬼先生手里,她是万万不敢轻举妄动的———胡彦之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采信了她所透露的集合地点。
  但鬼先生若要明端,吩咐一句就行了,何须费事绑人,还专程弄到弃儿岭万安撃这种荒郊野地?老胡离开天水当铺时曾经过她的房门前,屋里呼吸平稳,并不是空无一人……
  但那也不是睡著了的轻鼾。
  他突然会过意来:翠明端,极可能是前日从母亲那厢磨出了无央寺的线报,下半夜老胡前脚刚走,她便随后溜出了天水当铺,意图跟踪。岂料胡彦之在出城前,还走了趟朱雀大宅,以翠明端不通世事,当然也不可能有跟踪老胡的能耐,出了后门不见有人,一路瞎摸,竟教她来到万安撃。
  适才混战之中,他没能追著明端的去向,逃出万安撃时已不见其踪影,算起来明端也是为他才陷於贼手,她过往怎麼说也是金环谷的千金,诸凤崎腰上那条玉带还是她母亲给的,那厮的下属对明端动手动脚的,毫不客气,看来十九娘已被排除在鬼先生的组织核心之外,连底下人都摸清风向,不留情面。
  (糟糕!不能……不能丢下她不管……)
  十九娘若知自己非但是弃子,还是假传信息的饵,该有多伤心!要是还失去了女儿……胡彦之正犹豫是否折回,赫见远方黑影晃动,人声逆风而来,越追越近,心头一惊,才知脚程受伤势影响,不知不觉缩短了步幅,原本拉开的距离,转瞬间又被追上。
  「找到啦!看来走的是这条路不会错!
  「咦,这里有血迹……喂,你们快瞧!」
  「……大夥儿快点上,莫走脱了这厮!」
  胡彦之索性停下,打算缠起背创大杀一场,拉几个垫背的也値。才这麼想,足下忽一踉跄,差点栽了跟斗,竟袢著路旁一具横尸,触手犹温,却是刚死不久,服色一瞧便知是金环谷的人马,腰间系带五彩斑斓,却是条织锦带子。
  老胡同金环谷作对忒久,摸也摸清了他们的底细,锦、青、玄、赤四级中,青带以下几人齐上都不够他打,遑论赤玄;锦带一级里还是有些好手的,适才团战中混了三两名锦带豪士,忽施奇招,老胡便挂了彩,虽说是倚多为胜,比之其余三色一剑一个,其能耐不可一概而论。
  这名锦带是给正面一刀劈死,才拖到草丛里来的,连断作两截的厚背鬼头刀也扔在旁边。杀人者出手刚猛,迎面一斫,刀断刃、人断魂,霸气横溢,可惜与拖入草丛藏身这种小家子气的做法格格不入,难免令人失望。
  乾脆直接问他……算了,还是别问,不会有什麼好答案的。老胡叹了口气,拄见起身,迈步前行。
  野岭荒道间,不知何时搬来两块大石,一左一右,分置道旁,上头架了条七八尺长的双叠厚木,恰恰把路拦起。一人手里提著酒酲,坐在厚木板上啜飮,小口小口喝得挺宝贝似,不厌涓滴的寒碜模样,与架木拦道的路匪豪气又兜不在一块儿,怎麼看怎麼别扭。
  「陈三五!你不是回郸州老家了麼?怎地在此地瞎摸?」胡彦之割下袍襴撕作长条,双手圈绕,将渗血不止的背创裹上两匝,用力系紧;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强迫自己习惯压创的疼痛,眨著满眼金星一屁股坐上木架,取了他的酒仰头便飮。
  「来等你啊,胡大爷。」陈三五抓抓胡渣满脸的清瘦面颊,没精打采地一笑。
  「这酒不坏。」胡彦之会过意来,斜眼道:「奶奶的,我给你的那两百五十两呢?还剩多少?你敢全拿去买了酒喝,老子现场就剁了你。」
  陈三五双手乱摇。「哪能啊?就这一坛。也不贵,我家乡郸州龙妻来的,我跟你说过。好喝罢?」
  「挺好喝的。」
  「在老家喝更好。」他拨开遮额的乱发,免得扎了眼,笑道:「我过去身上没银子,经过酒肆莫说进入,连眼都不敢乱瞟,担心瞧多了要给钱,都喝谷里的酒。没想龙妻白酒也是有卖的,越浦人嫌味儿薄,不好卖,价钱倒便宜。当然要比我家乡贵。」
  胡彦之又飮了一大口,酒气上涌,喉咽里热辣辣地直通胃肠,背上的痛楚倒是消减得多,怡然笑道:「这后劲好啊,怎能说是味薄?是你家乡的水清罢?」
  陈三五慢呑呑地望他一眼,直到额发晃落又刺眼眸,才别过头去,嘴角微微一勾。「胡大爷,我觉得答应卖你这事,眞是太好了。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回家乡喝酒。」随手提起立在一旁的鲛鞘单刀,横在膝上,轻轻抚摩,咧嘴笑道:
  「快走罢,这儿有我。就此别过。」微一颔首并不起身,就当是道了别,接过酒酲扬手掷出,匡当一声碎於岩上,迸出甘洌酒香。
  胡彦之不及拦阻,望著酒渍乾瞪眼,心痛如绞:「娘的你耍什麼帅啊!酒不是钱买的麼,教你糟蹋!」手按他的鸡窝头各种擦洗。陈三五豪壮的身影如破抹布般被拧一地,惨叫不绝,百忙中不忘提醒他:
  「胡……胡爷……不……不是,追……追兵……你……快逃……」
  「你妈教你逃,你妈教你逃!」胡彦之怒火中烧,继续擦洗。
  陈三五被摁上木架一阵荼毒,才发现身后大批人马逼近,阵列齐整,行进间无一人贪功抢进,个个腰系锦带,为首之人双手负后,缓步前行,一头灰白相间的覆鬓厚发宛若狮鬃,虎目含威,怒气腾腾,正是金环谷四大玉带之一的「通形势掌」云接峰。
  云接峰御下严谨,不怒自威,手底下人井然有序,无敢造次,他这拨人虽来得较晚些,速度次序却稳压诸凤琦那一拨,大队人马在路障前散成半弧、列开阵型之后,另一边的青带豪士才三三两两掠至,也不知应进或应退,杵在当场,只等凤爷来发落。
  云接峰面色铁青,只瞥陈三五一眼,森然道:「你是范大成带入夥,江成彬那一组的,叫……叫陈三五。新槐里之后你便未曾回谷报到,在这儿做甚?」陈三五料不到他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略微吃惊,旋即耸了耸肩,懒凭一笑:
  「云总镖头,我自行离夥啦。这会儿,不在江成彬江老大那组了。」
  云接峰迳点了点头,沉静道‘,「既然如此,江湖火并,身死莫怨。」
  「总镖头也是。」陈三五拱手还礼。云接峰身后的锦带,十之八九没听过陈三五,却认得他腰上玄带,听他向云总镖头叫板,若非恐见责於云接峰,只怕当场便笑成了一片。
  胡彦之见多识广,蹙眉略想片刻,骤然一凛,低声问:「他是云接峰?通形峰与鎭海镖局的那个云接峰?他也在金环谷?」陈三五苦笑:「只怕就是。」
  私语之间,万安撃那头的追兵终於来得七七八八,诸凤琦越众而出,下颔颈襟全是鲜血,狠目如狼、唇面益青,模样十分怕人。他牙舌受创,开口甚是疼痛,本就急不得,还未出声,另一头云接峰踏前了一步,提气扬声道:
  「凤爷!上头发落的时辰未至,你何以早来?那『飞云步弩』原该用於本次行动,你私自提出库房,又作何解释?主人亲点了参与行动的弟兄,你却带上了另一批,若无说法,恐难向上头、向弟兄们交代!」
  诸凤崎面色铁青,还未接口,身后另一名锦带心腹赶紧缓颊:「云总镖头,凤爷是担心点子出其不意,抢先一步,才带相熟的弟兄们前来打扎……」
  云接峰打断他。「谁让你来的?」
  那人一怔,强笑道‘,「我们都是自愿随凤爷来的———」
  「谁让你来的?」不料云接峰再度抢白,又问一次。
  「我等是自愿前———」
  「……谁让你来的!」
  云接峰一声断喝,全场皆震。那人首当其冲,身子一晃,小退了半步,嘴角汩血,忙伸手撝住,被同伴扶到一旁调息,以免遗下内伤的苗子。「此问除『主人』二字,皆是错答!」云接峰虎目一睨,越过陈、胡二人肩头,扫过对面的青玄二带豪士,大声道:
  「非得主人允可者,不得参与行动!出手视同背叛,所携『飞云步弩』少时缴还,箭可不计,弩须完好,缺得一具,连坐处置!唯缴回二具以上者可免。」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退开,精觉些的更是悄悄转身,往万安击奔去,想在屋瓦堆里多拾一具,免受云总镖头追究。
  云接峰定定望著满嘴是血的诸凤崎,面无表情说道:「凤爷乃主人亲点名单在内,自可出手。擅取步弩、私聚朋党事,留待主人发落。」诸凤崎开口不便,见左右皆退,大势已去,也没甚好说,盯著他一迳冷笑,目光险恶。
  云接峰说了该说的,不再理会他,精锐的眸光射向胡彦之。
  「胡爷,主人说了,非到万不得已,决计不能伤你;但若损伤我谷弟兄太甚,不得不然时,只须留住性命即可。我见你的模样,再打下去,命都未必能保得住,要不你二位齐上,三招内云某拾夺不下,听任二位离去。胡爷以为如何?」身后一干锦带面色丕变:
  「云总镖头!」
  「万万不可!」
  云接峰微皱著粗浓灰眉,目光乜回:「按你们之意,一早便想上前群殴,来个倚多为胜麼?眞当自个儿是土匪?」众人面有愧色,这才不敢再说。胡彦之啧啧两声,笑顾诸凤琦道:「多学著点。人家不止比你有名,最要紧的是这名声还不臭,你以为是沟里掏的、路旁捡的麼?」回头拱手:
  「云总键头过去雷响的万儿,我今天算是见识啦。」
  云接峰面无表情,冷道:「罪人贱命,没甚好见识的。胡爷进招罢。」右手一掖袍角,左掌平伸,做了个「请」的动作。陈三五正欲拄起,却被老胡拉住。
  「云总镖头方才说了,你们不是土匪,可知这位诸爷连夜带领手下,占了万安撃,捆缚男子、奸淫妇女,干尽匪寇恶行?至於包围群殴、倚多为胜的事,也没少干过。总镖头这番话,听得人格外刺耳啊!」
  云接峰面色丕变,星目凝光,射向对面诸人。「有此事?11那些青带、玄带的惧於其威,不由得小退半步,没人敢接口。
  胡彦之推波助澜,扬声道:「昨晚没奸淫妇女的,给老子站出来!」用上八成眞力,不亚於云接峰适才一喝,再加上「人匿於群」的微妙心理,当场竟没人挪动双腿,看来便像是全认了一般。若换个问法,教奸淫女子的站出,也可能得到完全一样的结果。
  不管云接峰有没看破这个小把戏,脸色也够难看的了,老胡灵机一动,打铁趁热:「适才混战中,我见你的人也绑了十九娘的女儿,不知带到哪儿去了,也不晓得有没遭受污辱。世风日下,这年头连奴才都欺主了。」
  云接峰霍然抬头,忽点足一掠,扑向木架,双掌左推右拦,齐齐接住胡陈两人来招,推运之间,倏已翻过二人头顶,诸凤崎身子一侧,让出他落足之地。
  胡彦之与陈三五只觉肩臂极沉,所施之力不但全作用在彼此身上,余劲还将云接峰凌空抛出,宛若礮石;借力使力不难,难的是倾刻挪移,几无停顿,不由得交换眼色,心同一念:「好个『通形势掌』丨.」
  云接峰足尖触地,迳望前走,头也未回,所经处众人皆自动让道,谁也不敢档了云总镖头的前路。他只抛下一句:「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动手!除非这两人想硬闯,杀之无赦!」身形微晃,倏成路底一抹灰影。
  随他而来的锦带豪士各擎兵刃,全神戒备,另一头诸凤琦「铿啷」一响,甩出随身的十三节鞭,缓缓走向胡彦之,眸中杀气腾腾,意图不言可喻。锦带之中一名与他相熟的,连忙隔著两人一木的大路障喝止:
  「凤……凤爷!云总镖头说了,谁也不许动手,凤爷莫为难弟兄们———」
  「蠢货!」诸凤崎张开血口,狞笑道:「婆婆妈妈,你们哪回逮著了胡彦之?
  万不幸云接峰三招落败,当眞放了人走,你们要一起扛麼?」攘臂回头:「任务失败,才须追究!你们几时见过胜利者要连坐处罚的?将这两个剁了,要功有功,人人无过!」
  锦带这厢人人相觑,还拿不定主意,青玄带那边就没什麼好考虑的了,几个胆恶粗鲁的拔出兵刃,自诸凤琦身后奔出,朝陈胡二人杀去!这下变起肘腋,陈三五看得目瞪口呆,忽觉悲愤:「胡爷!云接峰虽厉害,怎麼说也只一个人哪!三招!你就同他打三招……咱俩齐上还不行吗?好端端的扯什麼大小姐啊!」
  老胡挠挠脑袋,牵动背创一阵咖牙咧嘴的,模样也挺不好意思。
  「我哪知道这人心还挺热的……他是十九娘的姘头,还是有亲?」
  「该是有恩罢。」陈三五止住哀嚎,正色道:「我听说是十九娘把他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那时他喝得人都废了。」笃的一声,竖起鲛鞘格住一柄单刀,起脚踹得对方双膝陷地,平平滑出丈余长,刀板左拍右甩,准确无误地自锋刃雪光间抽中随后两人的面颊,都是一击即倒,死活不知。
  「知恩图报,嗯,还算是个人。」老胡乐得不用出手,趴在木架上撑著下巴,饶富兴致。「看来我这两百五十两没白花,你这手三元刀挺帅的嘛!」
  「哪来的三元刀?我就随便打打而已,没名目的。」陈三五钢刀未出,连起身都不必,金刀大马坐在木架上,信手撂倒了四五人,青玄带这厢余众终於明白:这不见经传、一脸杂鱼相的家伙,丝毫没比金环谷克星胡大爷好斗,不是单打独斗能摆平,再上来时都是三两并肩,打了群殿围死的主意。「廖进、庞鸥,你们别来!」陈三五开声暴喝,一向惺忪的瞌睡眼蓦地绽出精光,发飞衣扬,气势慑人。原本混在人堆里的两人闻声止步,受这声断喝冲击的气血兀自在胸中震荡,杀气一馁,夹著尾巴开溜了。
  「是你朋友?」老胡笑问。
  「舍过我酒喝。」陈三五叹了口气,苦笑道:「人忒多,不能留手,只怕要杀人了。」锵的一声拔出单刀,斜斜一掠,将两柄月牙虎头钩一并砍断,余势不停,斫开来人喉管,倒地时脑袋压在尸身下,只余颈后一点皮肉相连。
  一同扑上来的人都傻了,最前头的纷纷急停止步,被后头来不及减速的撞正背心,其中两人胸前「噗噗」两声,冒出带血刃尖,糊里糊涂便丢了性命。其中一名误杀同伴的,索性以尸身为盾,推送著往陈三五身上撞去,手里扣著两枚甩手锥,正想来个出其不意,突然身形一矮,剧痛钻心;还来不及惨嚎,视线陡地抛高,满眼都是云影日光———
  陈三五一刀横断四条腿,反手一带,两颗头颅齐齐上天。可怜那被身后伙伴误杀的,不仅死了两次,还没能留下全尸。
  那柄鲛鞘单刀是胡彦之替他张罗的,购自越浦街边的打铁铺子,刀质不坏,做工也扎实,是口好刀,但绝不是削铁如泥、斩首似切菜砍瓜的宝刀。见他出手,终於确定草丛里那名锦带确死於陈三五之手,或是云接峰一队的斥候,不巧撞上正搬石架木砌路障的陈三五,一刀便丢了性命。
  「胡爷,这是『三元刀谱』里的地元刀,讲究分金断石,出手不容第二刀。」陈三五目视前方,正色道:「招式不太重要,没有这种刀劲和一刀两断的决心,便使得刀谱里的卅六式套路,也不能叫地元刀。」
  胡彦之本想提醒他留神,不用分心说话,忽然明白过来:「他说卖了我武艺,便认认眞眞讲解给我听。难怪他卖命给金环谷时,也是认认眞眞求死。」然而现场情况已不容两人闲聊,诸凤琦来到近处,右臂一扬,银蛇矫矢腾空,呼啸而来,胡彦之本欲躲避,猛想起陈三五还在身后,挥剑格住,咬著一口血温绞住钢鞭,纵身跃了开来,把战圈从木架拉到一旁空地。
  这麼一来,陈三五虽不致受到波及,背门也失却可靠的战友,一人独对两头包围,急急扬声:「胡爷——————!」胡彦之以剑绞紧十三节钢鞭,左手握住不让抽回,扯著诸凤崎横向奔出,百忙中回道:「你一有机会就逃,金环谷不敢杀我!」
  陈三五一听更急了,叫道:「不是!胡爷你再退远点儿,这麼近挡著我出绝招了,很麻烦的。」
  「……拜托你们可以一起上赶快把他砍死好吗?谢谢了。」老胡诚恳地对周围的青玄豪士喊道。
  可惜陈三五连杀几人,刀不二出,这帮本事稀松平常的三脚猫全都崽了,哪有胆子再上?有多远退多远。曾与陈三五喝酒的廖、庞二人,见藉尸身掩护的那人四分五裂、死无全尸,骇得一跤坐倒,廖进揪紧同伴的袖子,颤道:「老……老庞!这……这陈三五是中邪了麼?怎……怎会这麼厉害?」半天不闻回答,蓦地传来一阵淡淡腥骚,臀下温濡一片,却是庞鹤吓尿了裤子。
  见凤爷对上了姓胡的那厮,锦带这厢面面相觑,终有几个野心大的,不想让云诸专功,不顾同伴喝止,刀剑出鞘,齐齐围上。
  陈三五的地元刀威力奇大,然而锦带一阶的实力远非青玄二色可比,能接下一刀的大有人在,虽折了三两名,渐渐掌握分进合击的节奏,彼退我进、你攻我守,陈三五终被逼得起身离开木架,一柄单刀舞如飙风,每一斫必有人伤退,是以身前四五人进攻不绝,仍无法逼他回刀自守。
  这厢胡彦之缠住了诸凤琦,虽背门受伤不轻,但诸凤琦左掌亦废,只能以单手持鞭,两人算是优劣两平,谁也没占谁的便宜。胡彦之目如鹰隼,看出这边的豪士都是些欺软怕硬的三流盗匪,赶在云接峰回来之前撂倒诸凤崎,约莫便树倒猢狲散了,连组织也未必会再回去,反是陈三五那边随时可能陷危,打定主意速战速决,正欲运劲将诸凤琦扯近,突然左掌心里一阵热辣,整条左臂使不上力,软软垂落,暗自心惊:「……有毒!」却听诸凤琦狞笑道:
  「西山天涯莫道无回谷的蝎毒,不好受罢?就算你砍了这条臂膀,没有解药,一刻之后也是必死无疑。」钢鞭一振,喀喇喇地扯脱剑缠,老胡一下握持不住,连长剑也被扯了过去,不及夺回,连忙盘膝坐下,封住胸口、左臂几处大穴,运功拮抗逆行血脉的蝎毒。
  「喔?挺内行啊。」诸凤崎拖鞭行近,嘿嘿笑道:「我还等你逞英雄,跑几步路耍耍把式,被毒得七孔溢出黑血,耳鼻烂落的模样,没想到你倒是乾脆,直接坐地上了。」抖开鞭头,将老胡脱手的佩剑拖将过来,擎在手里。「我在你腿上身上扎几个窟窿,瞧你还坐不坐得稳妥。」
  「在……在兵器上淬毒……好……好长进……」话没说完,「恶」的一声举掌掩口,指隙间却溢出黑浓血污,宛若焦油;放下手掌,赫见嘴唇青紫,手背面上色如白蜡,有几处隐约透著黑点,可见毒性猛烈。周围的下级豪士看傻了,片刻才如梦初醒,慌忙走避,死都不敢靠近二人一步。
  诸凤崎有数条钢鞭,无一不是量身定做,这条淬了蝎毒的正是其暗著,专门用来对付娴熟九节鞭的高手,抓住他们必会极力箝制鞭行的心理,以避世医宗「天涯莫道」的独门蝎毒暗算之,曾除掉不少棘手的敌人。
  他正想狠狠折腾胡彦之一番,稍泄断牙穿掌之恨,忽听身后一阵狞恶呼啸,继而惨叫声不绝,兵器铿击、呼喝喊叫此起彼落,暗忖:
  「不就个无名之辈麼?群起围攻拾夺不下,已够丢人了,打得狼狈四窜的,到底是谁在追杀谁?」施以苦刑的兴致猛被打断,怒火中烧,蹙眉回头。岂料大把温液迎面泼至,液量之多,连点足飞退亦难全避,被浇了一头腥咸;一抹眉目,赫见满眼污红!
  血海,淌过崎呕高低的泥土地面,缓缓浸过靴头。
  在大片污红的中心,散著许多截残肢断体,因断口锐极,一眼就能看出是手、脚,从中心剖成两月的腔子,平滑的剖面能清楚辨出这是什麼脏器、脊椎骨原来是这般分布……
  原本还有几个是被拦腰斩断,未必便死,上半身在泥血里惨嚎弹动的,杀人者本著慈悲,一刀一个、迎面剖开,宛若十字分割,这才不见了哀叫。画面里唯一不红的,是站在血泊中央的陈三五,他那柄单刀早已断成两截,任意弃置,连鲛鞘都四分五裂,可见围战之时的激烈。
  他一直坐著、权充路障的那条八尺「木架」,此际已对翻开来,露出陈旧的猩红绒衬,竟是个极长极薄的贮匣,匣中之物正握在他青筋浮露的双手间———
  那是一柄通体超过七尺、竖直较一名成年男子还高的狭长弯刀,刃如月眉,又似牙梳,精巧冷锐的刀型以「美」之一字来形容,毫不为过,然而放大到这般惊人的分量,已非美丑所能论断,骇人的强大压迫感扑面而来,一如持刀的男子。
  陈三五被锦带豪士团团围住,战至刀断鞘毁、身披裂创,剩下还在观望的,也都加入顺风使舵的行列,唯恐去得慢了,连一片渣都分不到。他莫可奈何,抡起长匣勉力扫开了这群恶鬼,取出郸州龙妻观一脉的鎭观之宝———沉水古刃来。
  金环谷一方的恶梦就此展开。
  沉水古刃光刀柄就足有两尺,以极其罕见的海底珊瑚金打造,本身即是异宝,分量极沉,寻常武人双手都未必能持;刀刃却不知是以何物所铸,较精钢软韧,却比缅铁更坚,横持时刀刃绝不弯垂,无比平直,然而挥动如鞭索,变幻无方、绝无常形,加上锋锐到无以复加的刃口,成就了现下的一地卸肢剖腔。
  陈三五乱发下迸出两道凶光,双手反持古刃,拖著刀头踏血前行,发出令人牙酸身软的唧唧浆腻。
  龙妻观不传绝学《三元刀谱》中的「水元刀」一出,此行的锦带豪士几於眨眼间死绝,无兵不断,无尸不残,还站著的都是没来得及加入战团之人,此际战意全失,即使陈三五背身缓行,也没哪个白痴会上前餵刀,摊作一地羊片。
  迎著「无名之辈」森寒的目光,诸凤琦手里捏著冷汗。
  蝎毒鞭为淬进毒药,并未掺入玄铁,而是请匠人以「骨槽钢」的技法施於绵铁之上,方能吃入足量的药液。诸凤琦没听过郸州龙妻观,却也知这厮手里的七尺大刀洵为神物,断凡铁如裁纸,要命的是还是一柄长兵;若平日携带的那条玄铁鞭在身边,或可一斗,此际偏偏……
  「凤爷,你再不让开,要成地上那样了。」
  陈三五越走越快,突然松开左手,跨步愈大,诸凤崎发现他竟能以单手持刀,这膂力只消振臂一挥,以两人此刻的距离,诸凤琦连拿胡彦之威胁都来不及,一霎间连人带鞭分作两月,一合都对不上。正犹豫著要不要撤,蓦听脑后一声暴喝,挟著龙挂般的狂风呼啸,一人飞身而来:
  「有我在此,休想逞凶!」
  ———云接峰!
  让这个二愣子搅和,今日老子便是最大的赢家!诸凤崎忍不住嘴角微扬,用尽全力侧身一让,却非远远遁出沉水古刃的攻击范围,而是扑向一旁的胡彦之!
  前方陈三五愀然色变,挥过刀臂,将近九尺的锋锐刀罡狂扫而来,快到诸凤崎不及扳过人质、挡在身前,赌的是云接峰身为带队领头的无聊坚持,会想尽办法让每个人都活著回去,包括取弩擅离的竞争者———
  而云接峰并未目睹,那柄刀到底有多锋利。
  (你的通形势掌,架得住那把见鬼的刀麼?)
  刀罡削来,诸凤崎连眼都不闭,正等云总镖头的热血披面,一声铿响,身畔飙过几缕乌风,飕如箭矢破空,交锋之后,竟是陈三五小退半步,肩头见血,回刀格开了敌势,重新以双手握持,凝然不动。
  ———云接峰……也使兵刃!
  自此云接峰仍未行经身畔;适才飙过的,是他的兵器。诸凤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云总镖头所使,是杆丈二红缨枪!
  (第卅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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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enter>封底兵设:沉水古刃</center>
TOP Posted: 03-13 09:28 #65樓 引用 | 點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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